第二天,汪蒴又去了北京。
公安局利用大厂房地下那一溜儿闲置不用的地下室做监房,办起了个“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拘押现行反革命、投机倒把犯等政治和经济犯罪分子。监房设在地下室,关押犯人,公安人员的办公室,休息室、审讯室在南侧靠三号门东边院墙跟那一溜原来作为电器仓库的平房里。从三号门进出上下班的职工,能看到每天不断押送进来的犯人,公安用的摩托车、吉普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开出,还有从临时审讯室里隐约传出来的厉声训喝,让职工心里惶惶然。
汪蒴二次去北京的三个星期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三车间和全厂传开了。汪蒴在北京拦中央领导的车被抓,定为现行反革命!北京那边让市公安局和厂子派人去北京把汪蒴押解回来,关进大厂房地下室“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了!
听到这个消息,柯雷惊鄂的心中自语:完了!终于出事了!这不毁了吗?
柯雷找到蓝正,从蓝正那知道了更细致的情况。蓝正到地下室,跟看守通融说是汪蒴的亲属,才见上汪蒴一面,简单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汪蒴二次去北京后,找部里,部有关部门让他回厂子解决。他便去了中南海想找中央领导上访,可本进不去。若大的北京,人生地不熟,举目没有能依靠的人。眼瞅着投告无门,这样回去无脸见人,又不甘心如此不了了之的结果。汪蒴焦灼愤懑之中,想到了拦中央领导的车,这样就能接触到上层,以期过问自己上访的问题。他便在中南海门前路边守候,见到一辆像高级首长乘坐的红旗牌高级轿子车,他从路边突破警卫的阻拦,迅疾地跑到那辆红旗轿子车前拦住了去路。红旗轿子戛然而止,汪蒴正要上前向车里人说话,突然闪出几个男子将他按住。汪蒴还想说话和挣脱,嘴已被手死死捂住不容他声张,一副手铐麻利地拷住了他的双腕。一辆吉普车开到跟前,两个押汪蒴的男子,像拎麻包一样将汪蒴塞进了吉普车。吉普车轰然开动扬长而去。前后只有二十几秒钟的工夫,事情就过去了。周围的人还没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骚动的地方就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汪蒴被遣押回来后定为现行反革命,使他陷入了极度的懊悔之中。事情走向了反面,这是汪蒴事先没想到的。自己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让他悔恨的是,邱明哲意想不到地乐了。我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监牢,他从此去了心病,没了我这颗眼中钉,他可以高枕无忧啦!
自打他被押回关进地下室后,心就陷入了一片死灰中。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昂头望着地下室那一方玻璃窗外看不到天空的竖井唉声叹气。地下室的暗和前程的失去光明融到了一起,使他的心境黑暗和绝望。蓝正来看他,他不好意思面对曾劝过他审慎的蓝正。蓝正劝他别灰心,还年轻,还有改变命运的希望。蓝正劝慰的话,汪蒴本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自己栽了完了。别说能何时改变自己的这种命运,就是现在让自己出去都没法见人了。他现在已是万念俱灰,只剩下惦念妹妹了。小妹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亲人和依靠,而今自己不争气锒铛入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也影响了小妹的生活和前途。她今后怎么办?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对不起对自己满怀希望的妹妹。想到此,汪蒴肝肠寸断,愈加痛恨自己。
柯雷也想到了汪蒴妹妹的处境,小姑娘还未成人,心里该是个啥滋味呀!怎么承受得住呢?汪蒴这一入狱,工资看来更不能给发了,她妹妹的生活怎么办?柯雷跟蓝正说:“咱们应该安慰和帮助帮助汪蒴妹妹,她太可怜啦!”
“是呀……”蓝正凝重地应道。
“咱们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他妹妹吧!”
“这样吧!你是团干部,去不好,以后再说,还是我去吧!”
“那也好,你代我多宽慰宽慰他妹妹,这二十元钱你捎给她,资助她一点儿生活,让她别灰心。”柯雷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元钱交给了蓝正。
“哎呀!拿这么多!半个月的工资呀!你家里也挺困难的……”
“咳!再困难也比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强。”
蓝正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什么,把钱收起来了。然后用右臂搂了一下柯雷的背说:“好!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告诉汪蒴的妹妹。”
蓝正找到汪贞,见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她是从公社居民委主任那得到的消息。蓝正好言劝告了她一番,转交了柯雷的二十元钱,许文波的十元钱,他自己拿出三十元。哥哥几位同事的安慰和资助,让汪贞心情宽慰了些。蓝正让她给汪蒴找了几件换穿的衣服,带她又通过先前的那个看守,去见了汪蒴一面。兄妹俩一见,汪蒴泪流满面,汪贞痛哭不止。
汪蒴跟蓝正说:“以后我妹妹就拜托你们几个多照顾了。小贞,哥哥对不住你,不能再照顾你了,以后有啥难处多找蓝师傅帮忙。蓝师傅,我这谢谢你啦!”
说着,汪蒴冲蓝正跪下了。
“你别这样,快起来……”
汪蒴没起,跪下就给蓝正磕了个三个头。
蓝正心头也酸了,忙说:“你放心!我们会照顾你妹妹的。”
这些日子柯雷忙的脚打后脑勺,班里的生产自从他涨了一级工资,好像班里生产的义务也多了似的,他自己有一种有意多表现怕人说涨了工资不多干的想法,别人也似乎有一种你涨了一级工资就应该多干的心理。不仅周忠权、老秦干活时往后闪,以往就玩心眼儿不干脏重活只拣技术活儿干的曹键,干脆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把累重脏活儿都闪给了柯雷。柯雷真就成了生产的骨干了,锤一响,这些人都不动,就等柯雷拿钳子。柯雷像牛一样奋力地承担,每天下来都累得腰酸背疼。生产任务压得满满的,好像永远干不完似的。同样涨一级的周忠权、老秦却比以往减少了付出。柯雷没有软蛋,没有逃脱,没有怨声载道,只是默默地承担。
工厂铁路线近来也繁忙起来,生产出来的产品存不下,每天都有车皮往外发运,李海生师傅忙的不可开交。柯雷碰见他跟他打招呼说:
“李师傅,够忙的你呀!”
他竟然一反以往少言寡语的状态,笑呵呵地跟柯雷多了话语:
“啊!可不是,天天都有发车,这些日子订单计划乎乎地往上上,都发不过来了,车皮少啊!哎呀!这好多年都没这样了……”
“是吗?”
“那可不是!哎!这才像工厂的样儿,像国家建设的样子嘛!”
“你说的有道理……”
李师傅说的有兴致,传染的柯雷也有些兴奋。
“可是最近又有风头要批判这种做法!我真是不明白!‘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错了?难道不搞生产,光是像前些年那样斗来斗去地就对了?”
柯雷听了李师傅的这段话十分吃惊,李师傅竟然有如此敏锐的头脑和嗅觉,柯雷自叹弗如。
临近午休,刚停了炉和锤,周忠权和老秦洗洗手,就溜达地离开了车间回家吃午饭去了。柯雷去了车间会议室。上午,邱明哲让他写一条大字块标语挂到天吊上。他从宣传品柜里拿出五颜六色的大字块纸板刷和墨水,选了绿色的纸铺在桌上,把纸对叠出一条中心线,上下左右再叠出一条空余边的折印,好在折印的里面写出大小宽窄高低一致的字来。他从兜里掏出邱明哲塞给他的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是:把反击右倾反案风的伟大斗争进行到底!柯雷铺展开这张纸条,正要照着写,解在余端着饭盒疾步走进会议室。
“哎!柯雷柯雷,白蒙判了……”
“怎么判的?”柯雷停下笔急忙问。
“你猜猜!”解在余咬了一口馒头,又就了一口咸菜,卖着关子冲柯雷笑着说。柯雷见了好馋,心想这家伙的老婆真不错,把细粮都省给他带饭了。出了那丢人的事儿,还蹲了一把拘留,对他还这么好!我啥时也能娶上这么贤惠的媳妇儿该多好!
“不好猜,看你这样子,难道没判死刑?”
“你猜得还真**不离十,告诉你吧!死刑是判了,但是缓期执行,这就是说死不了了!”解在余眉飞色舞地说着嚼着一块儿忙。
“一定是他保留的那胶卷起作用了,应该这样,石大赖也有罪呀!”
“白蒙这小子算拣着了!”
“什么叫拣着呀!这叫情有可原,合情合理。”
“对对!你说得对!嘿……哎!我说柯雷,我看你这字写得咋不如以前了?”
说话间,柯雷已潦草地写出了三个字。柯雷写的心不在焉,但他却装作不知地敷衍解在余。
“你这老东西!你要是当头头,就没我们活的了……”
俩人对着笑起来。
下午,邱明哲让人通知各班三点钟停炉,召开全车间动员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会议一开始,邱明哲说先学习报纸上发表的长篇文章《评‘三项指示为纲’》,六千多字的文章读了有四十分钟,邱明哲先是读了三分之一,累了,就交给于顺松读。于顺松读的嗑嗑巴巴的,邱明哲又点名让柯雷读。柯雷拿过来像爆豆似的,把余下的一半吐噜吐噜地就给读完了。开始还能听出句儿来,后来越读越快,不注意听已听不出什么句意了,邱明哲看这种读法,说他一句:别太快了!柯雷放慢了下来,读着读着又快起来。读这么长的文章,大伙儿本来就不愿意听,有的人已显出不耐烦了,屁股坐不住了。邱明哲看出大家着急耐不住的情绪,也没好再说让柯雷放慢。待柯雷读完把报纸递回他,他没用好眼神儿瞅柯雷。
文章读完了,会场一阵骚动,有的长嘘气儿,有的换坐姿抻懒腰。
邱明哲接着讲话。他先大讲了一通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意义,一套一套的大都是和刚才读的文章中的话如出一辙。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联系上了实际,说三车间一直进行着这种斗争,前段时间我们取得了初步的胜利。现在我告诉大家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现行反革命分子汪蒴,已经在昨天晚上,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暖气立管儿上自杀了。
邱明哲的话一出,会场上炸了窝似的乱哄起来:
“啊!自杀了!”
“哎呀!怎么会这样?”
“他为啥呀?”
“……”
柯雷、蓝正、许文波惊呆了。柯雷脑袋轰一下子,他觉得这太残忍了,残忍地夺取自己的命,让人无法接受。
“静一静,静一静,怎么?觉着奇怪是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年轻人放松了思想改造,最终走向了革命的反面,看大势已去,这就像**反党集团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一样,是自决于党,自决于人民。这也是一种反革命的规律和必然下场。这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与修正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与党内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在我们三车间的胜利……”
柯雷看着邱明哲那滔滔不绝的嘴,听着邱明哲那些似乎都是成套的词儿,设身处地联系一个人的政治生活实际,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汪蒴为何自杀了:邱明哲的这些话要是没事儿的时候,搬搬套话大话,谁也不会在意,可是让一个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的青年人感觉到了,那就是灭顶之灾。政治生命没有了,要那个驱壳儿就没有意义了,那么抛下自己的妹妹无人照顾也就不算什么了。所以,汪蒴选择了自杀。也许汪蒴还认为他死了,对妹妹反而有好处。想到汪蒴的这种用心,柯雷心里一阵哀伤。咳!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就这样被毁了!
这时,邱明哲又说:“汪蒴虽然人死了,但斗争并没有完,他的流毒还在,他的同情者和支持者还在,我们不能刀枪入库,马放span css=yqlink>仙剑绦嗲逅⒉嫉牧鞫尽U饩褪俏颐且裘芰滴页导涫导剩蟹椿饔仪惴阜缍氛诘鼻暗木咛迦挝瘛/p>
听到这儿,柯雷瞅着门边坐着的蓝正和许文波,俩人的脸沉着,身子纹丝不动。
散会时,人乱哄哄地往外走,柯雷追着蓝正,一直追到三班工具箱圈里蓝正的工具箱前。
“蓝师傅,咱一起去看看他妹妹吧!”
“看不着了……”
蓝正正收拾饭盒和兜子,扭头一脸沉郁地对柯雷说。
“为什么?”柯雷诧异地问。
“他妹妹下乡走了,是前些日子汪蒴在我领他妹妹又去看他时,他跟妹妹商量决定的。本来他家这种情况他妹妹原本可以不走,但汪蒴出了这事儿,他觉得让妹妹主动提出走好,也可以远离这里,对他妹妹影响还会小些,就主动报的名,要求去了比较远的八五三农场。已经走了,是上周厂休日我帮着送走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汪蒴就……他这也是怕影响妹妹呀!一死了之……”
“他要是当初听你的劝,不会这么把自己搭进去。”
“他就是这种格这种命运,血气方刚,年轻不成熟。他要是听我的,他就不是汪蒴了……”
“这也不完全是他一方面的原因。”
“那还用说,你看看刚才会上邱明哲说的那些话,哪句都能把人压死。”
“咳!……”
“所以呀!这年月,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是呀!这是教训啊!”
俩人边往车间外走边说,夜班已把炉子点燃了,叮当乱响地在往炉里装料。噪声让他俩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走出了门像去掉了紧箍咒似的,声调又一下子自然地降了下来,脑袋轻松了许多。
蓝正走厂一号门,要往右拐了,这时许文波从车间快步追了出来:
“等等我呀!”
“干什么去了?慢腾腾的,又去澡堂子换衣服去了?”
许文波脸一微红,无声地一笑。他就是这么个蔫子,不紧不慢的。
蓝正先冲许文波又扭头瞅了一下柯雷:“今天不说了,就到这,都回家……”
他用右手拢了一下柯雷的脊背,语气悠长地说:“以后咱们都好自为之吧!”
柯雷点头。
蓝正和许文波扭身往厂一号门走去,柯雷茫然地站在那里盯了一会儿他俩的背影,然后努力从茫然中挣脱出来,转身缓缓地往厂三号门走去。
走着走着,柯雷心中突然闪过:母亲今天在家好吗?这个念头刚一闪,他脚下立刻加快了速度,疾步向家里奔去,他想快些见到老母亲,和她说说话儿。
西边天那里燃烧着一只大火球,映红了半边天。柯雷想;明天该是个好天儿吧!
暑期到了,一对男女大学生退房,柯雷来老房子交接。结清了房租水电煤气等各种费用,查验了屋子和室内的器具,收了门钥匙。俩个大学生拎着余下的小物品告辞走了。柯雷环视一周屋子,看门窗、水管、煤气和电灯都关好了,这才锁了门出来。出了楼门,迎面遇见住在二楼的一个本家姑姑。她和柯雷在老家是一个村子的,与柯雷父亲是未出“五符”的本家兄妹。她拉住柯雷,不及寒暄就神秘而急促地压着嗓音跟柯雷说:“咱们楼后边要扩道,你们一楼的可能都成门市房了,李珍她儿子已经把窗户改成门了,你还不跟着一块扒门?等扩了道以后再扒,人家就不让了。”姑姑年龄比柯雷大十四五岁,竟然对这种事儿还很在行。柯雷一听有道理,说:“李珍儿子已经扒完了吗?扒完了,你去看看吧!”柯雷绕向楼后来到了李珍家后窗外。李珍两口子先后去世好多年了,都是死于心脑血管疾病。现在这个房子由他们的大儿子住着。只见他家大屋的小窗户已改成了门,塑钢料的门框和门扇与陈旧的楼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正要敲门,门推开了,周忠权的大儿子周文涛走了出来。李珍在世时和周忠权联姻,把女儿嫁给了周忠权的大儿子。柯雷和周文涛打了招呼后,说也想扒门,问周文涛雇工和塑钢门都花了多少钱?周文涛说你问着了,这门都是我给张罗扒的,雇力工和安装都是我找来的,没花多少钱,三力工每人二十元。门就在这条街上一家做塑钢门窗那买的,一平米二百零八元,他们负责安装。
柯雷心里有了数,便转问起了他父亲现在咋样了?周文涛说:“你不知道吗?我父亲患肝癌去世都三年了!和我家住邻居的邱大爷,就是邱明哲,患肺癌1994年也去世了。”听周文涛这一说,柯雷很吃惊。周忠权和邱明哲病死的消息,柯雷一点也不知道,他离开北华厂都十三年了,完全与这个厂隔绝了。都死了!周忠权和邱明哲!这俩人当年可都是决定我命运的人,是我看他们鼻息行事的人!他们死的年龄可都不算大呀!邱明哲应该是五十九岁,周忠权也才五十六岁。
这个消息引起了柯雷对往事的回忆。他对周文涛说:“我1981年时得了肺结核,是让烧火的师傅老梁头给传染的。他是老肺病瘘子啦!我休了四个月的病假,眼看快到六个月就劳保了,但仍不能上班工作。当时,邱明哲还催着我上班哪!可我哪能干得了啊!正好工厂下派去派出所帮忙的名额,邱明哲只好派我去顶了数。一方面省了派能干活的人去,一方面还算做是为我安排了轻工作,好像还是个人情。我一去就在那待起没完了,因为,我看到我有病前后,这帮子领导对我前后两个态度,你能干时,柯雷长柯雷短的。你病倒了不能干了,好像没你这个人似的,连吊你都不吊了。我这才大彻大悟,还得自个照顾自个儿。所以,我心生去意,不想再回三车间那鬼地方啦!我在派出所干到十一个月的时候,工厂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只要一线车间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我就抓住这个机会离开了三车间。我要是当初不这么做,回到锻冶继续干,没准儿也交待到那了。那时侯年轻,什么进步啊!表现啊!奉献啊!一门儿地傻干。如今,车间撤消了,厂房扒掉了,人员解散买断回家了。原来一切一切的荣誉辉煌、争斗恩怨,都随着厂房和建制的拆掉撤消而灰飞湮灭。我在锻冶车间干了十二年,十二年啊!正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光,却成过眼云烟白白抛洒!”
柯雷这番感慨是言不由衷的,周忠权在世时,柯雷不可能和他像这样倾吐,现在周忠权死了,面对他的儿子滔滔不绝,下意识里好像是跟他说一样。
离开周忠权儿子后,柯雷心里十分畅快。
柯雷是个看准了说干就干的人。他回到自己家老房子的窗外,观察揣摩了一会儿,心中便定下了扒门的方案。他先找来了做塑钢门的,测量了尺寸,算出了价格,交了定金,预定了第二天中午前交货。
第二天,柯雷一大早就来到红楼东头小市场,这里有站大岗招徕活计的力工。经过讨价还价,五十元钱雇了两个力工来扒门。
领着力工穿过小市场往回走,眼快的柯雷看见前边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拎着一塑料袋地瓜,正迈着散步慢悠悠地往前走。是蓝正,柯雷忙叫了声:
“蓝师傅!”
听到喊声,蓝正扭身站下,看是柯雷,高兴地叫道:“哎呀!柯雷呀!咱可是有十几年没见了!你现在在哪呢?”
见蓝正看到自己很兴奋,柯雷心中热乎乎的。自打调离北华厂他和蓝正就没见过。柯雷到劳动服务公司前,蓝正终于摆脱了邱明哲的控制,调到了劳动服务公司的房产科当了水暖工和下水道修理工。柯雷调离北华厂后,听说邱明哲被工厂调任为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真是冤家路窄!蓝正还是没有逃出邱明哲的手掌心儿。劳动服务公司的权利范围可比三车间大多了!下辖基建科、房产科、职工医院、职工食堂、职工浴池、职工宿舍、绿化队等七八个部门,包括了职工吃喝拉撒住各个方面。最大的权力是主管建房、分房。掌管房源,在福利分房时代是炙手可热的权力,邱明哲不知得怎么神气哪!
“我现在在报社,你还在厂房产科干吗?我去房产科办产权,没见到你。”
“咳!我早提前退休啦!在报社?当记者啦!不错呀!你总算熬出来了!”
“不错什么呀!也五十岁的人了,就这样啦!你今年五十……”
“五十七了!虚岁……咳!老了……”
柯雷听他慨叹,抬眼细瞅他,虽然当年的明英气还依稀可见,但岁月的痕迹已爬满了面庞,头发也花白了。
“哎!你怎么上这买菜呀?”柯雷又一次看见他手中的地瓜,才想起蓝正不在这住,当年他是住在和兴路的。
“我家住这呀!不在这买上哪买呀?”
“怎么?你搬这来了?几号楼?啥时候搬来的?”
“搬来……七年了!在二十七号楼,有时间去坐坐。”
俩人边走边说到了要拐弯分手的地方。柯雷还想多和他聊聊,对他说:“我雇俩人扒门,你要没啥事儿,到我这看看,就这楼下。”蓝正稍微迟疑了一下:“也没啥事儿,我现在什么也没干,每天悠哉游哉的,走吧!”
柯雷跟两个力工讲了要求和注意事项,两力工抡锤砸钎叮叮当当地干起来。柯雷让站在窗户里的那个力工递出两个方凳,和蓝正坐在窗外不远的地方,一边看着俩力工扒窗,一边又聊起来。
刚才柯雷拽蓝正往这来时,心里想的不光是叙叙十几年没见的旧,更想知道自己调走后,邱明哲任劳动服务公司经理时,蓝正是个什么样的境遇?邱明哲是不是又整他了?听柯雷这样问,蓝正粲然一笑,慢悠悠地说:“劳动服务公司和三车间不一样。在三车间,车间领导一杆子到底,大事小事无所不管,联系紧密。劳动服务公司不同,不只多了领导层,部门也多,独立强。我在房产科只是个水暖工,只管埋头干活,不问政事,跟他邱明哲也犯不上什么?再说社会发生了变化,想的做的和过去不一样了。就说邱明哲吧!1991年到任当经理时,他已经五十五岁了,是他仕途的最后机会了,管理的又是工厂利益最多的部门,此时不搂等待何时?搂钱搂物还忙不过来哪!没时间也没兴趣再去整治我了。”
柯雷说:“我知道我调走后,工厂没少投资盖房子,邱明哲在任上没少搂吧?”
“那还用说!他掌管着房源和分房的大权,光收那些想分到房分好房的人的礼就老鼻子啦!这都是看不见算不出来的,你搂就搂了。可这家伙贪心太大,你是主管分房子的,工龄级别都够了,弄套大房子大家不会说啥。他狮子大张口,自己弄了一套最大的三室一厅,原来住的没交,给了二儿子,另外又弄了两套三室一厅。一套给了大儿子,另一套为了巴结,给了调到省里当官的原来咱们厂的一个六八年大学生。”
柯雷听了,大为惊讶,好家伙!没犯事吗?
那能跑了他这个“卖酱油的”吗!蓝正挤着满脸的皱纹,用了一句当年在车间打扑克时打嘴仗用的口头禅笑着跟柯雷说 。然后又凑近柯雷:“你猜是谁捅的?”柯雷对视一下蓝正那带点儿隐秘的眼神儿,疑惑地慢摇了两下头,瞅定蓝正说:“不会是你吧?”哈哈哈! 蓝正大笑起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跟你无须隐瞒。告诉你吧!我是幕后,汪贞是台前。”“汪贞?她下乡回来后在哪工作?这事儿跟她有啥关系?她咋能掺和上呢?”一连串的疑问又让蓝正大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汪贞从打下乡后就没和我断了联系。知青大批返城后,她没能回来,因为她和当地青年结婚了,直到1990年了才返回来,是我帮着张罗办回来的。借着她哥哥汪蒴原来是本厂职工的这层关系,又是死在厂子里,安排和我在一起,当了仓库保管员。那时,你刚调走,邱明哲还没到任。邱明哲搂了那么多房子,他做的再隐秘,这房产管理在我们房产科,你说我们能不知道吗?虽然我跟邱明哲井水不犯河水了,但他的举动我都瞄着呢!我着点须子,就用心调查,透了他的底。把情况跟汪贞也说了,汪贞回城后,对邱明哲也很上心,哥哥因他而死,她一直记在心里。要不是邱明哲,她还有个让她相依靠的哥哥。”柯雷话说:“这么多年你总照顾她,也当哥哥使了!”蓝正接着说:“我跟汪贞说:‘我整理出个材料,然后举报邱明哲。’汪贞说:‘蓝大哥,你把材料整出来,你就甭管了,也别签你的名,多复制几份给我,我拿着材料去省市纪检委。’”柯雷感叹地说:“哎呀!这汪贞跟她哥哥一样啊!都是这么敢说敢做的!”“可不是,我拦都拦不下,后悔跟她说这事儿了。我劝她说这事儿不用签名也不用露脸儿,寄给纪检委就行。可她说啥不干。她说匿名的人家纪律检查委员会轻易不会相信,咱实打实地去举报,他们就得当个事儿。”“她真去了?”“去了!”“告成了?”“告成了!”“咋样?怎么处理的?”柯雷急不可耐地想知道结果。那时候工厂已经下放归市里管了。省纪检委责成市纪检委成立了一个调查组,一周的工夫就查清了。举报的内容都属实。那到底咋处理邱明哲的?嘿嘿嘿!蓝正从心底里往外乐着说:“告诉你吧!邱明哲被撤职,一撸到底,啥也不是了!两套房子全收回,他住的那一套,还不错给他留下了。他串下来的原来他住的给了他二儿子的那套住房也收回来了。他二儿子不是咱厂的,所以住进去了也毫不客气地收了回来。哎!对了!还给他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反正就差没蹲他了”
“哎呀!这也可以啦!这对于我们原来的这位威名显赫的邱书记来说,就像光棍赌输了身上穿的衣服,那可是彻底地输光了!当年他威风八面的,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我想象他这样一个风光惯了的主儿,心里肯定窝囊的够戗!”
“可不!说这话是1993年,转过年来,他就患肺癌死了。”
这是一个挺普遍的现象,前几年就有人总结,管这叫“五十八岁现象”。
什么“五十八岁现象”?五十八岁的人都这样?还是心不正,心正多少岁都是堂堂正正,心不正多大年龄都歪歪!
你说的没错儿!人啊!三岁看到老。
这邱明哲就是这么一条人生轨迹。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哈哈哈!” 蓝正开怀大笑起来。
柯雷从蓝正的笑声里听出了一种终出恶气和最后胜利者的畅快。
说话间,俩力工已把原来窗台以下的部分扒的离柯雷要求的位置差不多了。柯雷忙站起来告诉俩力工手轻一点儿,别碰掉整砖儿,修一修清一清就可以了。
蓝正也站了起来,拎起了放在凳边的地瓜说:
“柯雷,你忙吧!我走了。”
“哎!别走呀!一会儿中午咱俩一块儿喝点儿!”
“你这忙着哪!改天吧!改天到我那,记着,二十七号楼三单元五楼一号。”
“好好好!!我一定去!再见!”
蓝正拎着他那袋地瓜顺着楼墙儿走了。柯雷站在那一直目送着他,心中浸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直到蓝正拐到楼那面去不见了。
北京。
广安门内大街一家装饰气派的邮局大厅里,柳秉元站在黑褐色大理石面的柜台外,目视着年轻的女营业员为他包装一盒录像带。
柳秉元来北京是考察开东北菜饭店的,今天早上刚到。北京的朋友接了站,把他安排在了广安门内大街上一家宾馆里。朋友让他休息休息,中午再来为他接风,捎带考察饭店市场,然后告辞忙自己的去了。柳秉元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再躺不下去了。他心里惦记着要把从家里带来的录像带,给乔嘉木尽快邮寄回去,便拿出录像带走出宾馆,溜溜达达地找到了这家邮局。
女营业员那双纤细白嫩的手很麻利,几个动作就包装好了。看着这双可人的嫩手,柳秉元想起了乔媛媛的那双可以让他消魂的美手来了。这次来北京,柳秉元没告诉乔媛媛是去北京,而是谎说去牡丹江。乔媛媛要跟着去,让柳秉元好言拦下了。说他只是到牡丹江去考察一下能不能开什么饭店。乔媛媛不懂行,猜不到柳秉元不可能去牡丹江那小地方去考察开什么饭店。再说,两天就回来,那小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近边有个镜泊湖,柳秉元也早就领她去过了,乔媛媛这才没跟着来。没跟来,似乎也意味着我俩该分手啦!只要这盘录像带一到乔嘉木的手,她就得跟我掰了!
柳秉元正自顾自地沉思,女营业员伸手从他手里抽走了他刚才填好的邮单。女营业员的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了柳秉元的手,立时一股柔软温馨的酥麻感像电流一样通遍柳秉元的全身。柳秉元马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眼前这位娇好的女营业员产生了饥渴感。早上接他的那位北京的朋友说:“哥哥是自己个来的,晚上不能让哥哥睡空床呀!我给你找俩漂亮的妹子陪你!”柳秉元当时还半推半就地哈哈笑着说:“你哥哥不行了!老喽!整不动喽!”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秀色可餐的女营业员,柳秉元决定接受朋友的安排了。想到两个花枝招展的靓妞乖乖地让自己搂在一个被窝里,柳秉元两眼贪婪地在女营业员身上意着,心里急盼着快点儿到晚上。但当柳秉元接过女营业员递给他的邮单收据,移步走出邮局时,他心中又丝丝啦啦地想念起乔媛媛来。刚才有一刹那,柳秉元脑子曾闪过停止邮寄录像带的念头,邮了就意味着他和乔媛媛从此就断了,他知道自己还有点舍不得她,但他必须得这样做。
手拿着意味着失去乔媛媛的邮单收据,走出邮局来到流动着陌生人流的异地街头,柳秉元心头像被挖去了一块。
“上马奔卧槽啊!真臭!你走干什么?” 乔嘉木在自家单元门口看下棋,围着看的有好几个人,就数他支招张罗的欢。下棋的和看棋的都是些闲人,年龄都比乔嘉木大。虽然乔嘉木张张罗罗地支招儿让人烦,但因为他刚从工会主席位子上退下来,这些人都不跟他计较。要是换个人像他这么放肆地说人家臭,这些脾气倔的老家伙们早呲儿他了:“你***不臭?你上来!”
驶来一辆自行车,年轻的邮递员飞身下车,将自行车支在单元门口,噔噔噔,快步蹿上楼,一会儿,从四楼楼梯间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敲击防盗门的声音。敲了一会儿,那邮递员看没动静,喊了一嗓子:
“老乔家有人吗?”
乔嘉木听到了,连忙抬头冲四楼楼梯窗户里喊道:“在这哪!谁呀?”
邮递员站到了楼梯窗户往下瞧,瞧见了往上瞅的乔嘉木,说:
“你家的邮包!”
说完,小伙子几步又蹿下了楼,乔嘉木迎上他,接过邮单一看,收件人是自己的名字,寄出地是北京。北京?没人和我有联系呀?给我寄什么东西?他签了字,交了两元钱的服务费,接过邮递员递过来的邮包,仔细瞅寄件人那一拦写着:香港紫威影视文化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署名是:李尚旺来。看来是香港人,可我不认识呀!香港紫威影视文化公司?我从来没打过交道?寄我什么东西?
乔嘉木一肚子狐疑,他也没心思看棋了,转身回到了家。他老婆没在,到市场上买菜去了。他找来一把壁纸刀,挑开了邮包的包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盘录像带。录像带壳面的凹槽里胶粘的纸贴上打印着一行字:“欲的盛宴”。是电影录像带?看这名字好像是三级片。乔嘉木干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看看是什么东西?乔嘉木打开电视和久已不用的录放机,把录像带推进了录像机的带仓。他急着看是什么,身子都没有后撤坐到后边靠墙的沙发里,就那么半蹲在电视机前,大睁着两眼瞧着荧屏。
映出来的第一个画面是字母Z和W的动画变形组合,同时伴有音乐,这是电影录像带通常都有的片头。看来是这个紫威公司出品的电影。乔嘉木正想着,画面转入了一个房间,装潢很漂亮,席梦思的大床上,一男一女一丝不挂地正在作爱。乔嘉木立时就兴奋起来,果然是三级片。为什么给我寄这东西?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地址?乔嘉木边看边胡乱地想着这些疑问。突然,他身子抽搐起来,呼吸屏住了,两眼惊睁得大大的。刚才那男的背对着画面压在女的身上亲吻女的,看不到俩人的面容,这会儿男的支起了身子,zhou 起了女人的两条腿,呈v字型岔开,然后男的跪在女人上翘的屁股前,把自己的下部入了女人的体内后开始动作,女人大声地浪叫起来。在俩人这连续动作的过程中,乔嘉木看清了二人的面目,女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乔媛媛!男的是柳秉元!
乔嘉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往荧屏前凑了凑睁大了眼睛,千真万确,自己的宝贝女儿正在和柳秉元交欢!
“哎呀!”憋了半天气儿的乔嘉木,终于大叫了一声出来。“咚!”一拳砸在电视机的顶盖上,荧屏上的画面一跳,他想把电视机砸了。响声和手用力砸击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马上又被裹挟着奇耻大辱和知道无法挽回的绝望,攫住了心,挤压着全身的血往他的脑部灌涌。他的手脚开始发凉发麻颤抖,地开始摇,墙开始晃,荧屏上的画面开始混乱模糊,可乔媛媛的浪叫却异常清晰。从耳鼓钻入直刺脑仁儿。他挣扎着伸手哆哆嗦嗦地到录像机的退出键,画面消失了,录像带从带槽里跳了出来。乔嘉木用力抽出了录像带,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然后伸出右脚死命地踩踏,一边踩踏嘴里一边咕哝着:
“柳秉元……你……你……“
录像带在他一脚一脚的踩踏下碎折解体了。可他还在不停地踩踏,嘴里开始带着哭腔喃喃:“完了……完了……”
突然,扑通一声,乔嘉木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大约过了几分钟,乔嘉木老婆买菜回来了。进屋一看乔嘉木死人一样倒在地板上,吓得乱叫起来。喊他也不应答,想zhou 他起来又zhou 不动,急得她直拍大腿,突然想起楼下有一帮下棋的,忙不迭跑出屋来到楼梯间的窗户口,向楼下下棋的那堆人带着哭腔喊道:
“我家老乔晕倒了,大家伙来帮帮我呀!”
下棋看棋的一听,都吃一惊,忙罢了手,几个人张罗着上了楼。进屋一看,有人伸手要把乔嘉木籀起来,有人说:“他这是脑出血,不能乱动,赶快打120 电话,让他们来。”
说起打电话,乔嘉木老婆想起也该给女儿乔媛媛打电话 ,俩儿子在外地,出这么大事儿,老乔生死未卜,得把孩子赶紧叫回来。
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鸣着笛声赶到时,乔媛媛打着出租车急急火火地从一家艺术学校的舞蹈班赶了回来。
看到乔嘉木这样子,乔媛媛哭了。问她妈:“我爸好好的怎么会这样?”乔妻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去买菜回来,就看他躺在地上。”
两个急救员指导着两个人帮她俩架起乔嘉木抬上了救护车。抬起乔嘉木时,他身下的地板上现出了已碎成片片的录像带,但忙忙乱乱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架起乔嘉木往屋外走时,被脚乱踢了一阵,踢散了。
乔妻和女儿也没发现,急着跟上了车,医生给抬上车的乔嘉木带上了氧气,急救车呼叫着向省医院疾驰而去。
柳秉元是在寄出录像带后的第三天,从北京返回来的。他约莫着乔嘉木在第四天会接到录像带,届时,乔媛媛跟他爆发一场大战将不可避免。他在录像带和邮寄上做了些伪装,让他以为是有别人介入拍摄,并制成影片,有暗中发行的可能。增加点儿对乔嘉木的打击。
但这一切都瞒不过乔媛媛,只要她知道录像带这件事,就明白是我安了摄像头偷录的。她一定不会饶了我的,但我想要的最终目的达到了,她愿咋地就咋地,我都接着。
为免得难堪,柳秉元从北京回来没有告诉乔媛媛,也没去他俩的爱巢观江花园,连电话也不跟她通,就等着她来找他算账。
他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录像带寄出的第四天,他约莫差不多了,晚上他没回自己家,就住在了乌拉羊饭店自己的办公室里,在这等待乔媛媛的冲击。他估着晚上可能是该爆发了,把柯雷也找了来,让下面灶房炒了几样可口的菜,俩人边喝边聊。但柳秉元没有告诉柯雷,只和他东拉西扯唠些闲嗑。可是一宿无事,乔媛媛没来电话质问,也没找上门来讨伐。柳秉元没放柯雷走,粘着柯雷喝了半宿的酒,他死活留要走的柯雷,在办公室的床上和他一起过了一夜。
早上俩人醒来时,已经八点多了。柳秉元纳闷乔媛媛为何没反应?
柯雷要走,柳秉元说别走,我让人熬了点香喷喷的粥,弄点儿可口的小咸菜,咱俩喝点儿,这样养胃。昨晚柯雷啤酒喝的有点儿多了,头昏沉沉的,胃里闹不噔的难受,一想,喝点粥吃点儿咸菜能好些,就没急着走。
俩人一边洗漱着,一边等着上粥,这时,柳秉元的手机响了。柳秉元正在刷牙,手机一响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子,是乔媛媛来的!他撂下牙刷拿起手机一看显示屏,果然是乔媛媛的手机号。乔媛媛肯定得破口大骂!柳秉元平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才接进来。手机里传来了乔媛媛疲惫忧伤的声音:
“我爸爸得脑出血了……”
听乔媛媛不是问罪的口气,柳秉元松了口气,忙问:“哎呀!什么时候?怎么样了?”
“昨天下午,现在脱离危险了。”
柳秉元心里咯噔一下子,脑出血?是不是看了录像刺激的?乔媛媛怎么不冲我急呢?乔嘉木看了没声张?还是录像带没收到?他脑出血是意外?跟录像带没关系?不会收不到的,我邮的是特快专递呀!
“你回来了吧?”
“我……啊……还没有……?
“哎吆!咋还没回来哪?我昨晚在医院陪护了一宿,今早上我妈来换我回去睡觉,我还想去观江花园让你陪我哪!我这会儿好想你在我身边……”
“好好好!你别急,这边的事儿一完,我马上就回去。”柳秉元心底里有一种窃喜:把她爸弄脑出血了,她还不知,对我依然如故,真是太妙啦!
关了手机,柳秉元抑制不住喜悦,对走出卫生间的柯雷急冲冲地说:
“兄弟,特大喜讯!乔嘉木得脑出血了!”
“是吗?啥时候?啥样了?”
“昨天,刚才乔媛媛来电话告诉脱离危险了,后遗症她没说。兄弟!你猜他咋得的?”柳秉元压着兴奋的声音,探身对柯雷说。
“咋得的?难道和你有关系?”柯雷听他这样说狐疑地问。
“哈哈!兄弟聪明!我把我和乔媛媛在床上的录像寄给他了。昨天正好是他应该收到的日子,我想肯定跟这个有关系。你想啊!凭我俩的冤仇,我把他的心肝宝贝女儿玩了,而且是他女儿心甘情愿的,你说他能受得了吗?”
“哎呀!你咋想出这么一招?够毒的!对于乔嘉木来说这可是致命的毒计呀!脑出血?不死都算他拣着!他窝囊去吧!哎!乔媛媛该和你翻脸了!刚才她没说什么吗?”
“没有呀!你说怪不?她还要我去陪她哪!我估着乔嘉木还没来得急声张,跟他老婆……”
“可能也瞒着哪!怨债在他身上,他只能一个人承受。”
“对对!你分析的没错。哎!我想去医院去看看他,你去不?”
柯雷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柳秉元,惊鄂地说:
“你可真行!把他弄脑出血了,再去看他,这不是进一步刺激他嘛!你是想把他弄死啊!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在乔媛媛的面子上,见好就收吧!”
“嘿嘿嘿……”柳秉元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分辩说:
“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心软的人,可我也不是个心肠硬的人。想想当年我一个小青年,他乔嘉木怎么不考虑我的前途,放我一马哪?其实,我去看他,也是做给乔媛媛看,她老爹病了,我去看看,这也是礼节嘛!你说呢?啊嘿……”
话说到这,柳秉元自己先不尴不尬地干笑起来。
柯雷却让他逗乐了,笑着说:
“我的哥哥!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你自己掂量着办,不过我可不去看他,我跟他没戏!”
“好好好!喝粥喝粥!”
这时候,经理赵婕和一个女服务员,每人手里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粥、蛋、小菜、小馒头等,端进来放在了柳秉元的大办公桌上。
“赵经理和我们一起吃点吧!”柳秉元的眼神儿在赵婕和柯雷身上牵了个来回后对赵婕说。
“老板,我吃过了,你们慢慢用,我还得忙去。”赵婕笑容可掬地应着,和女服务员退出去了。
柳秉元冲柯雷咧嘴意味深长地笑,柯雷端起一碗二米粥,呼噜噜地喝了一口,冲柳秉元的笑比划了一指头:“你呀……”
乔嘉木是上午十一点入的院,抢救一直进行到下午两点多钟,总算拣回了一条命,话还说不清楚,神志恢复了一些。醒了的乔嘉木看见女儿乔媛媛在身边,不愿睁眼瞧见她,更不愿说话,大部分时候是闭着眼睛。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还要继续治疗和观察,现在还不好说他是否留下后遗症和什么样的后遗症。
生命无忧了,娘俩总算放下心来。到了晚上九点钟,看母亲衰老疲惫的面容,乔媛媛坚持让母亲回家休息,她在医院守候。在外地的两个哥哥,乔媛媛已打电话通知了,他们正动身往回赶,一个上海,一个深圳,最早的也得明天晚上到。
经过惊慌担忧平静下来的乔妻,回来的路上,心里自责起来。虽然这几年她对乔嘉木渐生一些幽怨,怀疑揣度他在外面搞女人,怨恨他对她没有了热情。但乔嘉木的突然患病,使她感觉到了自己要失去乔嘉木的恐惧。所以她自责以前没多关心关心乔嘉木的身体状况,如果事先做些检查,早有防范,就不会出现这种骇人的结果。
回到家,乔妻走进方厅,这才发现破碎散落在地板上的录像带。她开始很奇怪,录像带怎么会碎成这样?进而她看见了扔在地板上的特快专递蓝色的纸袋。她拿起来看了看是北京的一家香港影视公司办事处寄来的,她也想不出这特快专递纸袋与这录像带和乔嘉木有什么联系。顺手将特快专递纸袋归拢到书架旁的报纸堆上,又把地板上散了花的录像带收了起来,塑料壳的带子散折挤压成了乱团儿。乔妻把塑料壳碎片收进垃圾袋,拎着带子端详着瞅了瞅,认为这带子也废了,便也扔进了垃圾袋。
一个人在家里过夜,躺在被窝里,乔妻翻来覆去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入眠。
第二天早上,乔妻早早起床,熬了乔嘉木喜欢喝的八宝粥,炒了一盘土豆丝,拌了一个芹菜炝花生米,用保温瓶装了带到了医院。把女儿撵回去休息,用从家里拿来的脸盆,对好温水,给乔嘉木洗脸。
乔嘉木不愿意女儿留下护理他,但女儿坚持让她妈回去,他支支唔唔地还说不清楚话,也没好说什么。索闭着眼昏昏然地睡觉。老婆来了把女儿换走,他这才睁开眼。但心里压抑着那件事,心中依然是郁闷不乐,也懒得和老婆吱声,只是听凭老婆伺候摆弄。看着老婆做的可口的饭菜,他也没有食欲。乔妻强喂了他几口粥菜,就拒绝再吃了。乔妻虽然着急也没办法,想着中午给他买点儿他想吃的,就把余下的粥菜自己吃了。然后,拎着吃饭的用具到盥洗间涮洗去了。
乔妻刚走,柳秉元拎着一个水果花篮进来了。乔嘉木侧头正呆滞着眼神发怔,没看见柳秉元进来,柳秉元走进他的床边,把水果花篮放在床头柜上,冲他轻轻叫了一声:“乔主席……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乔嘉木扭头抬眼见是柳秉元,立时两眼睁得老大,半张着大嘴,喉头动了几下,嘴巴咔吧咔吧没发出声音来,脸胀得通红。
“哎呀!乔主席,咱俩可是好久没见了呀!你咋得这病哪!”
柳秉元凑近乔嘉木,依旧轻缓地说,脸上带着不无亲切的微笑。
“你……你把……我的……女儿……”
“对,是乔媛媛告诉我你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你。”
“录像……带上……有你……和我女儿……我……我……”
“什么录像呀?我不知道呀!不过,你女儿和我关系不错,这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你……我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乔嘉木脸胀的更厉害了,使了很大的劲儿,说出了这句狠叨叨的话。
柳秉元听了依然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说:“乔主席,你说什么哪?你这病不能着急上火。我也不知道给你买什么好!这一千元钱你拿着治病……”
柳秉元说着把从后屁股兜里掏出的一叠红色百元人民币塞在了乔嘉木枕边。
“你……你……你……”
乔嘉木咕哝了几声,突然,眼一翻,嘴一歪,口吐白沫说不出话,头歪在了一边。
柳秉元见状,忙抽身窜出病房,几步找到护士办公室,大声告诉说:“叫乔嘉木的病人又不好了,快去看看吧!”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动起来。有一个跑去医生办公室找医生,两个直奔病房。
看到医生和护士忙忙乱乱地抢救乔嘉木去了,柳秉元在走廊里伫立了片刻后,疾步离开了这座病房大楼。
后记
电影《史密斯在行动》男主角强对女主角简说:“走到最后总会想起最初”。
我的父母都是苦命人,一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父亲隋鸣凤先母亲三十年患病离世,母亲患病瘫痪十年后又离我而去。母亲在完全不能自理后,夜里我伺候母亲的间隙不能入眠,动了写长篇小说的念头。从2002年初冬始,每天我都披着孤寂和清冷,从半夜写到清晨。双休日也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边陪伴病榻上的老母,一边写作。2003年的8月23日母亲去世,由于悲伤,搁笔一个月后,又续写至2004年的4月18日杀青。写作中间也曾有为难写不下去的时候,但父亲给我的倔强,母亲传我的韧,尤其是当初想完成这部著作献给母亲的心愿,激励着我,终于完成出版了,了却了我不能不写的心结。但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看不到儿子写成的这部书了!我只能喃喃地叨念:“母亲!儿子写出一部书,您高兴吧!这部书就献给您和父亲!它带着儿子对二老的无比疼爱和无限思念。假若天堂有知,你们给儿子一个宽慰的微笑,也好让在人间的儿子那颗哀伤的心得到一丝缓释。”
本书的付梓承蒙老师李晶辉、师姐薛淑芳的倾情帮助,编辑陈颖杰的心编校,及北方文艺出版社领导的大力支持,没齿难忘。心存感激,至诚叩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