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荏苒。
在失去与怀念,与遗忘中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四年。
秋天的阳光应该是恬淡轻柔的,可是正独自踯躅在自家大门前的郑阳却在扑面的暖风中感受到些微的燥热。
但其实,这燥热是从昨日就有了的。
这一切的一切源自于郑阳收到的一封拜帖。
“许久未见,甚为挂念。佳人依旧?”
只有寥寥几笔,字里行间却是瘦直挺拔、苍劲犀利。
这字,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佳人乎?
依旧么?
也许,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自己就是躲到天边也还是会被揪了出来。
不过这也怪自己,终是喜欢多事。
但这些年来,那个人默默做了那么多,自己出一把力帮帮他想来若是换做夫君也是会如此做的吧。
郑阳舒了口气,抬眼一望,那些穿红戴绿的婆子仍聚集在自家门前吵吵嚷嚷的比这秋之燥热还让人心烦。
太阳<img src="" />开始一撅一撅的疼了起来,这些年来跟邻居倒也是混熟了,只是这么大的园子只见她出出进进却见不到男主人,这些人<img src="" />一样的姑婆很快明白过来,从此家中再无宁日。轻轻揉了两下,郑阳的脸沉了下来,绕道过去从侧门进入了府中。
这可真应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
骆尘,夫君,你离去之日可否也预见了今日?
“小喜,赶紧去把门口那些人统统赶走!”
一走进府中,郑阳便朝里屋喊了一句,并拎起院中一角放置的木桶,手下一用力将水撒向迎风傲立的几株菊花。
“姐姐,你回来了!”
小喜闻声从房中出来,偷偷瞅了她两眼急忙应道,“是!这些人蚊蝇一般,真是让人厌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郑阳听得这话脚下一滞,心中掠过片刻恍惚,多年前曾有人也这样说过,只不过那蚊蝇说的是她
“要轰我们?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她啊,不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吗?”
“什么姿色,黑成那样谁稀罕?不过是前夫留下了这么个大园子罢了。”
“谁说不是!一个孀妇摆什么臭架子,有点银子就目中无人了?我们能来是看得起她。”
这些轻蔑嘲讽一字不漏的灌进郑阳的耳中,她却只是甩了甩手上的水,缓缓抬手将吹乱的鬓发理顺抚平,冷笑一声转身进了房。
就在她手扶檀木箱子沉思时,小喜怒气冲冲的回来了。
“这群恶婆娘,下次再来看我不打断她们的狗腿!”
郑阳一回头,见她杏眼圆睁咬牙切齿的样子,那鬓角凌乱的碎发随着满脸愤懑在不住的颤抖,
手中还横握着一只扫把,忍不住“噗嗤”乐了。
这小喜是越长越水灵了,连生气的样子都是如此的可爱。谁也不会想到她曾是一个流落街头瘦骨嶙峋丑陋不堪的小乞儿。
“喜女侠,还请高台贵手,她们那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一折腾啊。”
“哼!一群没眼光的蠢妇!”
郑阳走向桌旁正想开口调笑她几句,却突地又被她的清细嗓音打断。
“哎呀呀,姐姐,你瞧瞧你的鞋面,全是泥呢!看看看看,一地的泥印子,这要在以前,被姑爷看到……”
小喜的话尚未说完立刻打住,不安的抬眼瞅了瞅郑阳。
郑阳神情未变,但迈开的腿却似重若千斤,失去了之前的轻快。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眉头渐攒,“这烂泥果然是用来糊墙的,粘的可是厉害!”
小喜垂眸注视着她的脚,咬了咬唇没有吱声。
静,向四下蔓延。
秋风虽凉,却是丝丝燥热,夹带着潮湿的粘连感从院子里卷了进来。
小喜感到闷闷的一阵口干舌燥。
“那个,姐姐你刚从外面回来渴了吧?我去沏茶。”
小喜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偷瞄着郑阳的面色,后悔刚才的失言。
郑阳嘴角微牵,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小喜神色一松立刻转身退了出去。
待她走后,郑阳那丝勉强的微笑已然淡去,怔怔的看着满地脚印失神。
是啊,他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甚至成了一种怪癖。
此刻,他定会微皱眉头斜睨自己一眼,“丫头,你说是该罚你蹲一炷香的马步还是罚你陪我去铺子里转一圈的好呢?”
那时,这的确是一个令人痛苦的选择。
因为这两件事是最最令郑阳大感头疼的苦差事。
打蛇打七寸!
她的夫君总能一语即切中自己的要害。
淡淡苦涩在心中弥散,慢慢的侵入骨髓。
秋风拂过,桌面上放置的书被吹得“呼啦啦”作响。
郑阳抬头循声看过去,目光落在书旁的拜帖上。
那是岳凌霄的字迹。早就听闻王爷大胜归来,皇上还带着朝臣出城迎接并设盛宴犒赏将士。
而她因出献军粮劳苦功高也在被请之列。
其实郑阳极厌恶这种场合,那杯盏交觥中映着的每个人脸上虚伪的笑意让她觉得甚是可笑。而且,她这一去也担心身份泄露。不过,很可能她的底细早就被有心人知道了,因此,无论如何这一遭她还得亲自走下来。
多年前,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之地还有夫君相陪,而如今,却只有她自己。郑阳深深叹了口气,即便无人相陪……
她,却不得不去。
好在,这些年她也习惯了,
好在,她也勉强应付了下来——偏居一隅默默饮酒吃菜让自己看起来很不起眼然后熬到散席。
郑阳无奈的按着眉心,要知道但凡与这皇族世家搭上点关系难免就会麻烦不断。应付皇上只不过是第一阶段,还得应付皇帝后<img src="" />那三千佳丽,还有那一众皇亲国戚,这其中还包括皇帝的同胞亲弟——岳凌霄。
岳凌霄,当今皇上唯一的弟弟,为大颂国立下赫赫战功的铁血王爷,这个人居然一回京就送了拜帖过来!
虽说是他送拜贴在先,但总不能让人家堂堂王爷屈架来看她这民妇吧?
更何况,听闻他还……受了伤据说是坠马后头脑有些不太清醒
看来,这一趟于情于理是无论如何都要去了。
郑阳叹了口气,攒着眉头吩咐小喜着手准备远行之物。
这次,她早已考虑周全决定独自前去。
赶了多日的路,郑阳再次回到了京城。
踏进王府大门,随着仆从走在那逶迤曲折的长廊里,郑阳的心头不由浮上一种寂寞萧索的感觉。
但不久之后当她看到那熟悉的碧湖中大片的荷花时,便立刻感到释然,所有的不愉一扫而空。
那阳光中静静沐着风亭亭于水中央的荷,不媚不俗,正幽幽吐着芬芳。
郑阳知道王爷爱荷,却一直不知道原因。
直到后来她见了皇<img src="" />中那茫茫无际的荷塘才逐渐有些明白。
原来他的母后——敬贤皇后,最是爱荷。
郑阳看着荷想着心事,突然感到脚下一疼,视线所及,才知道自己踩上了光滑的卵石铺成的小路。
她默默的跟在仆从的身后,如此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着。
想到即将单独拜见王爷岳凌霄,心,也随之起起伏伏。
拐进一个小院,她便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树影下的男子,一袭白衫,长身玉立,墨色长发在风中轻拂。
还是一样的清冷孤寒。
只是那偶尔流泻下来的点点阳光,在他身上不断游移跳跃闪动着绝世光华。
在令人目眩神迷的同时还给他增添了一丝暖意。
听到身后的动静,岳凌霄缓缓转过身。
郑阳急忙垂眸,走上前一福身说道,“民妇郑阳见过王爷。”
脚步声响起,一只掌心带着薄茧的修长大手伸到郑阳面前。
“不必多礼,快请起。”
话音一落,那虚扶的手已撤回,郑阳慢慢起身。
就在起身之际,她的目光扫过映入眼底的那双大大的黑革金纹履时,心中又是一动。
前几日皇<img src="" />里的宴会上,也是如此般的一只脚与一只小巧的凤头绣花足履勾缠在了一起
“皇上的赏赐下来我便全部送去木府,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岳凌霄边走便淡淡的说了一声。
郑阳正低头想着事情并未听清王爷的话,因此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没有出声。
岳凌霄没有听到回音,有些奇怪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阳光斜斜的照着她的侧脸,洁静的面颊微红,柔柔的泛着光泽,竟是异样的特别。
是,特别。
郑阳一向是特别的,虽然记忆中遗忘了一些什么,但这点,他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
“在想什么?”
岳凌霄别转眼,将目光投向天边的浮云,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声。
郑阳猛然听到他的询问,心中一惊,恍惚中头便碰到了一旁的廊柱,“咚”的一声之后,眼前便是一黑。
她慌乱的伸手四下胡乱拉扯着,总算抓住了什么将身子站稳。
缓过这阵之后,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下紧紧抓住的竟是岳凌霄的胳膊。
而此刻自己的半个身子也正斜斜倚在他的身上。
一声轻轻的抽气声传到郑阳耳中。
鼻端飘过若有似无的药香。
郑阳一抬头看到岳凌霄纠结的眉头,紧接着也觉察到手下的异样。
郑阳赶忙松开手正想退开,却在此时听到一个婉转如莺鹂出谷的声音,“王爷,您该”
接着,一个丰神冶丽满脸含着笑意的娇媚女子跨进院子里,却在看到院中两人的情形时,声音微顿。
但她很快又接着说道,“您该换药了,让妾身来吧。”
声音更加柔媚。
郑阳并未放过女子眼角扫过来的寒光。
王妃苏婉,这个媚眼如丝,如彼岸花一样妖艳的女子,是郑阳从初见时便开始厌恶的人。从容挺直了身形,向后慢慢退离王爷两步。
岳凌霄并未说话,转身径自走进房中。
郑阳见状也只得跟上前。却在她抬脚进门之际被赶上前的苏婉挤到一旁,郑阳扶着门框看着她昂着头抢先走了进去。
若换以前的<img src="" />子,她郑阳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回以一个好笑的眼神。
“王爷,让妾身给你换一换药。”
苏婉走到岳凌霄的身旁,眼中满是关切。
“放桌上吧,这事让卫嘉来做就好,你去忙吧,我现在还有事要谈。”
岳凌霄的语气中有着些微不耐。
虽然王爷一向冷情,但像现在这般毫不掩饰的下逐客令却还是头一遭。苏婉心中怒意渐起,但她很快压了下去,声音依旧婉转动听,“是,王爷,那妾身先行告退。”
转身出门的一刻,她狠狠的剜了郑阳一眼。
王爷跟这个不守妇德的孀妇有事相谈?
谈什么?再续前缘?还是问罪火烧王府之事?
哼!
尖细的长长指甲嵌进了<img src="" />里。
与郑阳擦肩而过的瞬间留下一声冷哼。
那几不可闻的挑衅郑阳还是听到了。
却是神色未变,只是眉角微微抽跳了一下。
当年她寻找夫君未果被岳凌霄砍晕阻住,烧了王府一个院子已是她手下留情,那时候,谁敢阻她寻找木骆尘那就无异于找死!她可当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
没人知道那抹淡蓝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郑阳暗暗叹了口气随即觉察到随着苏婉的离去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微微一清喉咙上前一揖,“恭喜王爷凯旋归来!”
岳凌霄闻声看来,目光深邃犹如古井。
“凯旋?郑当家的是在讥讽本王无能么?若不是你,怕是站在这里的人已是白骨一堆了。”
郑阳听到他语气中的苦涩之意,想到这次征战的艰难,想到朝廷的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心中也是一叹,劝道,“好在王爷有先帝庇佑,得以逢凶化吉安然归来。”
岳凌霄的眸中闪过一丝晶亮,“说到底还多是亏了郑当家的。”
他拿起桌上的药膏闻了闻,又道,“皇上的赏赐我会直接遣人送去府上。”
郑阳瞅了一眼那药,耳听得这话,脸上露出笑意,这千里迢迢的倒是省了自己的麻烦,足见此人的真心。
岳凌霄凝视着她的笑脸,嘴角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又添了一句,“全部送去。”
“全部?”郑阳有些吃惊,不由抬头看向他。
岳凌霄嘴角的弧度渐深,对她点了点头,“全部!此次征战能得胜归来,全是你的功劳。”
“那赏赐不少把!”郑阳倒是毫不客气。
笑意从心底逐渐漾起,消融了岳凌霄眸子里的寒,面前的女子的确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过,譬如,那一点点的贪财之心。
转念想到她贪财的起因,岳凌霄脸上的笑意很快消融。
这意外的礼物让郑阳心情不错,看来今日倒是不虚此行。
看了看桌上的药,说道,“王爷还是先换药吧,郑阳就不多打扰了。”
岳凌霄正欲开口,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吧!”
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进来的是苏琬和王爷的亲随卫嘉。
“王爷,我把卫嘉叫来了,还是先换药为好。”
岳凌霄略一沉吟,对郑阳说道,“还请稍等片刻,我还有事情要说。”
郑阳只得点头。
卫嘉拿着药跟在王爷身后进了里屋。
郑阳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少倾,岳凌霄扶着一只手臂走了出来。
苏婉迎上去想要搀扶,却被岳凌霄瞪了一眼。
她怯怯的停了脚,压下心中的委屈开口说道,“王爷,你看天色也不早了,妾身想着这府中好久也没来过什么客人了,不如就让郑当家的留下来用膳,顺便你们也把公事谈完。”
“如此”岳凌霄沉吟着,问向郑阳,“不知郑当家的可否赏个面子?”
郑阳虽心中极不情愿,但却无法拒绝,况且人家刚把所有赏赐都给了自己,哪能如此不识抬举。
于是勉强一笑,应道,“这是郑阳的福分。”
好在王府中的人不多,王爷也只有苏婉这一个侧妃,还是皇上御赐的,想来会很快结束。
晚宴上郑阳对苏婉的转变很是诧异,一晚上她都在万分热情的尽着女主人的本分,招呼这个,劝着那个,不停的忙碌着,以至于自己忙的倒没吃多少。
郑阳本不想喝酒,但今晚盛上的却是王府自酿的米酒。
酒一端上郑阳便被空气中弥漫的清醇香甜蛊惑,待见到那由颗颗米粒转变成的一片片洁白飘逸的花絮,更是喜欢的不行。
小尝了一口,果然清甜,于是一口一口接连喝下来,很快一杯便见了底。
岳凌霄虽然有些奇怪苏婉竟拿出自己的家传宝贝,但见郑阳喜欢也就没有多问。只是看她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隐隐有些担心,这米酒虽好也不上头,但还是有后劲的。
于是伸手按下她的杯子,“米酒也是酒,小酌为妙。”
郑阳两颊微红正喝到兴头上,那里听得进去,“王爷,你家这米酒实在是太好了,改天教教我,我们一起赚个盆满钵满!”
苏婉象花蝴蝶一样飘然而至,给郑阳的杯中斟满酒,娇声道,“郑当家的,这米酒可是我的陪嫁呢,你要是想赚钱啊,那就多喝几杯,哄得我高兴了,兴许分文不取就把那方子送给你!”
郑阳睁大了眼,“真的!好啊,来来来,喝!”转身与卫嘉示意一下,掩袖喝尽。
如此你来我往之下,大家都喝了不少。
郑阳喝的最多,她以手撑着脑袋,只觉得头昏沉沉的,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虚幻漂浮起来。
苏婉见状忙搀着郑阳说道,“王爷,郑当家的喝的有点多,现在也很晚了,不如就在府中住下吧?”
王爷看了看郑阳,眉头微皱,“那就让她住在菡萏苑吧。”
苏婉听了一怔,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点头应下。
菡萏苑,那是王府的,每日里只有一个打扫的丫鬟可以进去,但也是整理好即刻出来。
苏婉的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眸色跟眼前领路的丫鬟所提的红灯笼一般。
她都没能住进去的地方,居然让这贱妇去住!
苏婉咬着牙紧抿着唇,竭力克制着自己。但那双扶着郑阳胳膊的五指却越握越近,恨不得将其生生捏碎。
“哎呀,秋天了蚊虫还这么多吗?烦死人!”
郑阳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胳膊,嘴里不停嘀咕着。
苏婉立刻松开手,<img src="" />着被她拍红的手背,恨恨的看着她。
苏婉将郑阳扶到床上,又吩咐丫鬟沏了茶,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端了过来。
“郑当家的,喝点茶或许会好一点。”
郑阳努力撑起身子伸手接过,晃晃悠悠中倾洒出了一些湿了袖口,嘴里含混不清的说道,“多谢了。”
苏婉接过酒杯,将郑阳安置好,“那你好生歇着吧。”然后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郑阳知道苏婉会使坏但却没想到她一心想致她于死地,一次轻敌之下还是掉进了早已设好的陷阱里,也因此有了黑灯瞎火衣衫不整跟卫嘉共处一室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