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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螢火 六

    江采衣站在雍合殿的中央,衣裙被雨水裹满了,侍女为她披上了一层乾燥的披风,内里却仍是透湿的,紧紧贴在身上,寒意沿着湿重的衣料钻入四肢百骸。

    雨已经停了,天空的乌云散去毫无影踪,夏日特有的闷热从门口滚扑而入,她却仍旧觉得冷。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在说着什麽,江采衣统统听不清,她的面色青白,独自一人抱起双臂,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犹带湿润的水汽凝成了一颗泪珠般的水滴,沿着面颊侧滴淌而下,无论谁看去,都是一副心如死灰,供认不讳的模样。大殿的空气冰冷冷的,白色帷幕从梁上垂搭低落,似寒泉流挂,一直冷到了心里头。

    ******

    当时在御花园,侍卫们刚刚拖出楼清月的屍体,江采衣就听到了叶子衿和慕容千凤的惊呼声。

    扭着僵硬的颈子透过雨雾向身後看去,叶子衿和慕容千凤沿着小径缓缓初现,两人手搭在宫女臂上,站在巨大的竹骨雨伞下,尽职尽责的演着一场天衣无缝的戏。

    “天哪!楼姐姐……”看到断气的楼清月,叶子衿率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松开侍女的手就扑身过来,颤抖着捧起楼清月扭曲的脸。

    慕容千凤的表情也极其震惊,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用丝巾掩住了鼻唇,一脸哀切,睫毛下的眸光却似冰冷的流云,弥漫上江采衣全身。

    於是江采衣就走不开了。

    目击人不仅仅有侍卫队,还有四品容华和一品公主,无论如何,江采衣不可能说一句“不知情”就离开。

    雍合殿距离出事地点最近,於是她被软逼着,退至雍合殿接受诘问。

    眼前跪着的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虽然话语轻软,话锋却刀刀直逼真凶,她们表情哀切,眉目间却染着无法掩饰的扎眼欢愉。

    慕容千凤跪在大殿正中,一身淡墨花枝掩薄罗,嫩蓝裙子窣湘波,盘的高高的飞月髻堆云翠雪,当中簪着一大朵新裁下来的玫紫色芍药,鲜艳犹如兀自在枝头怒放,她虽然面色略带苍白疲倦,目光却莹亮灼灼,看起来竟然分外明艳。

    终於能扳倒这个第一宠妃,慕容千凤的心情自然雀跃不已,只要没有了江采衣,嫔妃们便能各凭本事接近皇上,届时,还怕捂不热君王的心麽?

    高矜的贵女轻笑宛然,盈盈跪在地上。按理说,慕容千凤身为茺国公主,位及一品,江采衣既然还站着,她是不必跪着的。

    然而,她既然已经胜券在握,便也不在乎这等形式了,索性大度几分,给人以宽厚谦和的淡定印象。

    许多内侍宫女对於这个情况束手无措,连站脚的地方都不知道该怎麽选:一个是皇上的宠妃,一个是慕容家的公主,目前形势高下难分,似乎靠近谁都很贸然。

    雍合殿整个陷入了一种极为尴尬的空气中。

    “茺国公主,要问什麽事,你也先起身罢。”江采衣满耳都是哭声,脑仁里渐渐一片麻木的空白,只觉得手脚僵麻,人脸上的哭容仿佛是带上去的面具,潮水般的疲惫感袭上全身。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後宫原就是黑暗丛林,争宠倾轧的手段层出不穷,她选择的,本来就是一条艰险的道路,这一次,或许的确输的一败涂地。

    慕容千凤凝目抿唇,清雅的眼皮微垂,嗓音柔雅若在云端,“衣妃,本宫跪的不是你,而是天地良心,祖宗社稷!这雍合殿,曾是前朝皇後庭训六宫的地方,楼常在有缘和娘娘一同服侍皇上,为我北周宗庙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现在却死的不明不白,在这里,还望娘娘给个交代吧。”

    “本宫也不知道她为何暴毙,你让本宫如何交代,交代什麽?”

    叶子衿机灵的抬起头,向着慕容千凤那里偎了偎,“衣妃娘娘,楼姐姐好好儿的一个人走进了园子,却冷说没就没了,园子里只有娘娘和楼姐姐两个人,现在人没了,娘娘却说没话交代?这怕是说服不了咱们吧?”

    “本宫在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咽了气。”江采衣咬了咬牙,正要挪个步子,却被叶子衿跪着一挡,生生挡在殿内,摆明就是不许她离开一步!

    “楼姐姐是被娘娘您的凤凰玉簪给紮死的,娘娘这般敢做不敢说,却是什麽道理?”叶子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小贝齿极为伶俐娇俏,“楼姐姐位份低,平日里不识好歹,常常冲撞娘娘。娘娘时常惩治楼姐姐嫔妾们也是看在眼睛里的!娘娘,您若是真的容不下楼姐姐,回禀皇上一声,赐死了姐姐也就罢了,何苦要在御花园私下杀手,让楼姐姐死得这般不体面呢?”

    说罢竟掩面哀哭起来。

    众人闻言心里都是一酸。

    江采衣和楼清月不和,是六宫皆知的事情,为着选侍画兰,这两人也不知道大大小小闹了多少怨,可是,无论楼清月多麽不懂事,她毕竟是官家的女儿,毕竟也是皇帝的妃子!

    如今,那花容月貌的女子被一根金簪穿做枉死幽魂,死的无比凄凉难看,不禁让人心生戚戚。

    听着叶子衿已经伶牙俐齿的给自己定好了罪,江采衣知道已经辩驳无用,她深深吸了口气,再不说话,只是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嘉宁一脸急惶,抱着御赐宝剑着急的扯动着她的衣袖,却只得到江采衣一个抱歉的眼神,於是面色渐渐的灰扑绝望下去,身子一软,跪坐到了地上。

    要杀的人太多,要顾虑的事情太多。

    她下不去手,也无法下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藕丝一般,格外格外长,江采衣看到那柄剑,忽然就微微一笑,眸底微微的泛着酸痛和红润。

    皇上赐她剑的那一日,是她头一次在他的寝殿入睡,头一次在他的怀中醒来。

    花正当春,千条云丝纷乱,她的头压着他的青丝,夜枕君长发,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一夜未竟的好梦。

    皇上已经给了她最严密的保护,是她自己错失,是她不值得。

    想到那人的目光或许会因此变得冷凉和失望,采衣就联手指尖都寒战起来,这个想法如斯恐怖,让她比见到楼清月的屍体还更害怕,怕的几乎要颤抖起来。

    江采衣僵立在雍合殿中央,四周是仿佛蔓延开的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在脚底泥潭一般陷落,冰冷的,冰冷的,要将她冻死在这里。

    她紧紧握着拳,强自压抑着拔腿逃开的冲动。

    门外阳光那麽灿烂,那麽暖和,她想要逃走,本能的逃去那个人的身边。

    皇上,皇上。

    除了他的身边,除了他的怀抱,其他地方都太冷太冷了,冷得像多年以前葬了玉儿的旭阳湖岸。

    这样模模糊糊的想着,就听到远远的一路接连传递而来,内侍宫监略带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声,越来越近,人未到,声已到。

    江采衣含在眼珠子里的泪水还未来得及滴落,就被这通传声震回,霎时只觉得似有无限暖浪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入,将浑身的鲜血都热出了温度。

    江采衣骤然抬眼,看向远处徐徐走来的修长身影。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心底无限宁静,慢慢有满足与细微的甜美和温柔从刺骨的寒冷中蔓生而出。

    他走的这麽近,这麽近了,真好。

    大雨过後的草木愈加葱茏,天纵绝艳的年轻皇帝在两排内侍的拥簇下行来,绯衣长发,艳冠春山。

    雨後的空气中还白漫漫的弥散着雾,他袖暗压在一层玄色纱下的金枝龙纹透出细碎光彩,细碎的。地上繁华落尽,铺着洁白凝丽的一地落花,绿叶茵茵中,星点点的残花被洗的清丽婉转,半隐半现,时而沉浮时而璀璨。

    江采衣怔然看着,第一次生出了不敢靠近的感觉。

    方才有多麽渴望,现在就有多麽恐惧,她跟随众人齐呼万岁,宫侍、内监、侍卫,君王御前黑压压的人群一排一排地跪了下去,片刻间风行草压,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於站立。

    美貌的天子眸中毫无笑意,江采衣将额头死死压在冰凉的地板上,心头万千思绪奔腾,却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人,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杀人。

    她无可辩驳,别人怎麽想、怎麽诋毁,她都无所谓,然而,江采衣完全无法猜度,皇上他会怎麽想?

    毕竟铁证如山,毕竟楼清月鲜血未干。

    他会不会,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怀疑?

    君王的步伐一贯轻柔,还未及看清,他便已然行至大殿中央,江采衣紧紧盯着额前的澄泥金砖,光滑的玉色砖石倒映出他的衣摆的花纹,然後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却迟迟没有叫起。

    他的目光是怎样的?是责问还是质询?

    江采衣只觉得背脊寸寸发凉,不禁闭住了眼睛。耳畔,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目光停留了那麽久,久的让她颤抖,久的她浑身的骨头和血肉都僵硬起来,她想睁开眼睛,内心里偏又矛盾着不想睁开。

    仿佛过了一辈子的时间,她才听到君王柔缓轻笑一声,讥嘲讽刺,带着让她从骨子颤抖的寒凉,“你还真是长本事的很,尊卑脸面都丢乾净了?”

    六宫上下,谁见过皇上这样和江采衣连嘲带讽的说话?顿时一个个眼神私相交递,眼波交错间惊心动魄:莫非,衣妃这次真的要栽了?

    江采衣闻言心底一抖,倒吸口气,头垂得更低,牙齿差点咬破了下唇。她的肩膀蜷缩的更低更小,发丝在周身笼罩出浓重的阴影,几乎要埋葬进去。

    下一瞬,君王的声音依旧淡柔平静,却化作响彻全殿的冷斥:“死个常在,就慌到连湿衣服都不换?体统要不要了?去更衣!”

    快要被冻成雪棍的手臂突然被一把拉起,秀丽指尖的温度穿过了她透湿的衣袖,然後微微的压力透过肌肤,是他传递来的,带着暖意的热。

    骤然,滚滚的恍然热流在胸间肆意冲刷,阵阵袭上眼眶。眼睛酸涩,被热乎乎的泪水蒙住,她视线所及的地方一片刺目模糊。

    这一刻,什麽都不能阻止她高高昂起仰起头来,迎上那双专注凝视她的漆黑美丽凤眸,韶华盛极,天地不可遮挡的艳丽。

    “皇上……”紧紧咬着牙,她从泪水横错的模糊视线中望过去,却竟然发现要在这样近的距离看清他的神情,也如斯困难。

    “还不快去。朕来了,还能有你什麽事?”指尖在她泪蒙蒙的睫毛上微微一探,抹去所有咸涩。

    仿佛有炽热温暖的阳光,那一堆堆垒在胸臆间,刺骨不化的雪似乎也随着这样的温暖轰然崩碎,春风洞开心扉,烈烈涤荡殆尽她浑身上下的寒冷。

    便是这温暖出现的一刹那,万千梨花不可见,满眼浮华不可见,只有他。泪在眼中凝成一线,静静滑落,绽成千树烟火。

    一旁机灵的嘉宁赶紧起身,扶着江采衣下去更衣。

    “皇上!楼常在,楼常在她死得冤枉……”慕容千凤眼见皇帝摆明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顿时什麽也顾不得,急着就半起身唤。

    傲慢艳丽的凤眸微微偏斜,淡淡看去一眼,“朕叫你平身了麽?”

    慕容千凤顿时讷讷的缩着肩膀跪回去。

    慕容尚河、叶兆仑、江烨还有数位御史大夫踏入雍合殿石阶上时,看到的就是这麽一副景象。

    慕容尚河老脸抽搐,狰狞的皱纹蛛网一般的辐射开去,看的身侧的叶兆仑都一阵恶寒。但是这也不怪慕容老,皇上这样不把公主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当面直接在抽慕容家的脸!

    身後,有铁甲兵器响动,接到命令的玄甲卫齐齐集合而来,全副武装,蹄声杂遝,像黑色的洪流一样停伫在雍合殿外,马头上戴有铜盔,人人配齐了机弩。

    周福全迅捷十分的着人搬来了足足三人宽的雕龙御座,端端正正放在龙脊顶下方。

    而北周的年轻天子端坐在大殿中央,艳丽奢华,彼时大雨洗过的梨花烈艳冲天,殿中帷幕交错,垂纱叠嶂,他微微伸出手指,握住了江采衣犹带湿冷的手掌。

    江采衣已经更衣完毕,站在沉络背後,而慕容尚河几人於君前折腰,在慕容千凤等人身後跪成一排。

    现在的场面,其实和江采衣、叶子衿、慕容千凤、楼清月这些女人已经没有太大关系。

    现在,擂台是雍合殿,上演的,将是皇帝和世族之间的博弈。

    ******

    自然是由慕容家一方率先发动攻击。

    叶子衿首当其冲,她先是哀婉凄绝的将楼清月的死状形容了一遍,再细细讲述了江采衣和楼清月平时的恩怨,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举起衣袖频频拭泪,“嫔妾也不敢相信,娘娘竟会犯下这样的罪行,嫔妾都吓呆了……”

    嘉宁左右顾盼,急的迅速奔去大殿中央磕头,“皇上,叶容华的指控有失啊,娘娘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哦?”叶子衿带着浓浓鼻音,睁大眼睛瞪向嘉宁,“当时御花园里只有衣妃娘娘和楼姐姐,不是衣妃娘娘,难道还能是楼姐姐自己用簪子戳死自己的不成?”

    嘉宁冷冷看着她,“御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小主空口白牙,凭什麽栽赃我们娘娘?奴婢还想问问您,怎麽我们娘娘刚接触到楼常在的屍身,小主您和公主就恰恰出现了?下这麽大雨,小主和公主去御花园干什麽?”

    伏在在楼清月屍体上哀哀哭泣的绘筝抬起泪迹斑斑的脸,哑声哽咽,“皇上,各位大人,今日奴婢的姐姐……哦不,常在小主她脸色一直不对劲,说衣妃娘娘要在御花园约见她,还不许带内侍,於是奴婢就不敢跟随。因为下着大雨,小主她一直不回来,奴婢心慌,才央求叶容华去找找的,茺国公主正好也在,就陪着叶容华一起同去了,哪里想到,找回来的竟然是小主的屍身……”

    话里话外,竟然有江采衣故意将楼清月引诱去花园谋杀的意思。

    “你胡扯!我们娘娘从来没有约见过楼常在!”嘉宁怒喝,“衣妃娘娘今日事出偶然才会踏足御花园!是璎珞……是她声称选侍画兰高烧病重,央求娘娘去看,娘娘才会去御花园!”

    叶子衿笑吟吟的看向嘉宁,扬起眉头,“哦?那麽事实呢?不如我们召来璎珞和画兰选侍问一问?”

    早已准备好的璎珞自然否认,她脸蛋红红的手足并用爬至大殿中央,眸光躲闪着沉络背後的江采衣,狡黠摇头,“嘉甯姑姑撒谎,奴婢今日并没有见过衣妃娘娘。”

    画兰也被请来,他的神情虽然意外却也镇定,白衫垂地,淡淡看了江采衣和君王一眼,然後缓缓折腰跪拜。

    “画兰公子姿容秀雅,虽然没有多精致,却自有清雅味道。”叶子衿捂着嘴轻笑道,“人人都知道咱们宫中,就属画兰公子你和衣妃娘娘最为亲厚,衣妃娘娘也常常为了画兰公子冲冠一怒……今日一看,公子果然十分让人乐意亲近呢。”

    江采衣骤然眯起双眼,她还真小看叶子衿了。

    这叶子衿着实刁滑,三言两语,就暗示了她和画兰有不当的交往关系。污她名节,却偏偏不明着来,言语机锋都藏在玩笑间,让人捏不住话柄。

    画兰闻言淡淡看了叶子衿一眼,扬起眼睫,直直看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出乎他的意料,沉络半点不豫的神色也没有,他玩味一样把江采衣的散发在指尖绕了一绕,兴趣盎然的看着满殿男女争斥驳论,仿佛是在看别人家的事情。

    君王美貌所带来的紧迫张力和刺激还在,画兰手指撑在冰冷的地板上,身後一背的雪白发丝流淌如雪,怔然相望,那个御座上的人却仿佛根本不认识自己一样。

    有一种感情,也许很久很久都不会想起,但只要想到一次,那一切就仿佛在昨天。

    终究,他曾经和这个人在梨花树下面对面相逢。

    一夜重露,梨花深处肢体相缠,这个人留下的海棠香气和发丝垂落在後颈的触感,依旧清晰。

    他是这世上首屈一指的丹青妙手,江南水乡五月天,灯火熠熠的红颜,无不在笔下染的鲜活,然而这个人的指尖转饶的风华却永远是他难以画出来的。

    往事历历浮眼前。

    其实许多夜晚,他都是依靠着这些记忆渡过,呵,当初,多麽天真。

    皇帝早已不再是那个梨树下花影重重、鲜衣如火的绝色少年,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一揖及地,折腰承宠,被他揽起青丝临幸的娈侍。

    再长久、再深沉、再炙热的爱恋,终究敌不过这一刹那的漠然。

    此刻发如雪,心如镜。

    叶子衿扬声问,“画兰公子,我问你,嘉甯姑姑说的话可属实?”

    画兰细细弯起潋灩的细长眸子,然後柔软的垂低了颈子,清瘦的身形在大殿中央勾出一道纯白色的优美形状,“回禀皇上和各位大人,奴才没有高烧,也没有病重,更不曾遣过什麽人去找衣妃娘娘。”

    叶子衿迸出骄傲得意的笑花,鬓发间零星几点多宝空翠珠花,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在额头冰凉凉的轻晃着。

    她还欲开口,却被叶兆仑却在她背後微微扯了扯衣摆,示意她少说点话。

    以私心而论,叶兆仑并不愿意女儿说得太多。

    把江采衣的罪行揭发清楚就可以了,不需要嘴巴太多、太快,将皇帝给得罪死。

    这件事最大的得益人将是慕容家和慕容千凤,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傻乎乎的做了先锋,毕竟,日後女儿还是要在宫里度日,争取陛下宠爱的。

    “皇上,”叶兆仑抢过话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衣妃约了楼常在去御花园,夺人性命,罪不可恕!虽然皇上宫闱内之事外臣不宜置喙,然而宫闱风气和前朝息息相关,自古宫闱正而天下正,还请皇上严明法度,秉公治理!”

    江采衣的目光从叶兆仑背後越过去,不停留半分,只是淡淡的落在了跪地的江烨身上。

    看到江烨浑厚背影的刹那,她的柔软的唇角骤然失笑,心底骤然似刀剐一般,涌上血意烈痛和酸楚────父亲,你到底也来了麽?

    你明明知道这是一场置我於死地的困局,却依然还是选择了跟随在慕容尚河的身後?

    父亲啊,父亲。

    啊,不。

    不应该叫他父亲,那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玉儿的父亲。

    江烨似乎感应到了什麽,扬起眼睛,就看到了站在皇帝背後的长女。

    她的眉目在黯淡的光线中更显清丽婉转,鎏金龙凤呈祥香炉上萦绕着缕缕香烟,乌黑的青丝上别了一把犀角琥珀梳和几枚珍珠银钉。

    江采衣骤然扬起嘴角,淡淡的冲他微笑了一下,笑的江烨从头至骨都在冷。

    那是江采衣给父亲的最後一个笑容,自此之後,直到此生结束,江烨都没有再看过女儿徐徐绽放的微笑。

    是谁把这个原本春日爱辉一般的少女,流放在了魑魅魍魉横行的修罗场上?

    这个阴冷大殿上,江采衣和江烨父女之间,割裂出肉眼无法看到的巨大冰冷裂隙,目光浅浅交触後各自分开,再不留一分余热。

    江采衣的目光由江烨身上抽回,转向叶兆仑。

    虽然知道辩驳无用,但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叶大人,如果本宫真想要楼常在的命,何苦约到御花园动手?本宫直接请出天子剑奉杀就是。”

    叶兆仑冷冷笑哼,“衣妃娘娘,皇上赐了您天子剑不假,可是,陛下隆恩岂容你滥用麽?楼常在没有做什麽大恶不赦的事,你凭什麽奉杀她?你自然只有将人约去隐蔽处私下杀手一途!”

    慕容尚河的背脊缓缓直起来,白眉下,目光尖锐如刀,看着沉络。

    是的,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陷阱。别看大家在堂上争执不休,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明镜一般,这不过是表面上的道貌岸然罢了。

    皇上明白,他明白,一般人不明白的,多想想也就明白了。

    可是越是简单的陷阱,越是难以用高级的计谋挣脱。

    虽然道貌岸然,可是证据确凿,人心、道义、律法条条搬出来,条条都能夺江采衣的命!

    慕容尚河整肃衣冠,殿外熙光张狂,他满脸温淡,以一个老人特有的慈蔼看着江采衣,准备给她致命一击,“衣妃娘娘,老臣问您,杀死楼清月的,真不是您吗?”

    江采衣牙龈咬得发酸,酸得几乎要迸出血来,“本宫说了,不是!”

    “那楼常在的颈子上,为何插着娘娘您的凤凰发簪?”

    嘉宁着急抢话,“前日里娘娘的朝夕阁走水,这个簪子在那时候就已经丢了!”

    “丢了?金玉不融於火,娘娘的其他首饰可曾丢失?如若没有,为何独独说丢的是杀人的这一根?”

    “这────”

    慕容尚河“呵”的一声大笑,骤然立起,一手指向殿外横屍锦缎,鲜血未干的楼清月,拧眉厉喝,嘶哑声响响彻外庭────“楼常在长居宫中,与人无尤,唯独和娘娘你时常有龌龊,想要夺她性命的人,不是你,还有谁!楼常在死於御花园,娘娘是唯一在场的人,不是你,还有谁!楼常在死不瞑目,年纪轻轻就被一根凤凰发簪断了性命,发簪是娘娘您一人所有,不是你,还有谁!”他呼啦一下转身,单手高举上天,悲愤大呼,“皇上!天理昭昭,日月可鉴,祸乱宫闱的人,不是衣妃,还会有谁!”

    “大人结论下的太早,此事未必!”湿漉燥闷的水汽中,寒冷的男嗓骤然切入。殿外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赶来,蓝衣皂靴,面上带着铁石般的肃立,看上去,就像一个铁石浇筑出来的人像。

    慕容尚河和叶兆仑看到他,面色微微扭曲。

    沉络修长的指尖交叠,侧头靠在椅背上,漫然懒懒露出雨洗桃花一点似的艳色红唇, 他低首轻轻抚摸着腕上金粉细细镂着的纹路,富丽的龙纹一层一层炫丽浮动在衣底,接天连地,唇边笑意不明。

    叶兆仑强颜欢笑,眸中滑过一丝惊慌,拱手抱拳,“范提刑大人。”

    刑部的第一提刑官范行止於君前施礼过後,转身去殿外世界上,两根指头揭起楼清月屍身上覆盖的薄薄白布,仔细在伤口处检视一番後,然後又轻轻放了回去。

    “陛下,”提刑官仰起头,铁铸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中带着暗狱寒铁中磨洗的冷血和权威,“臣检查过了。楼常在的死因不是这根发簪,她是,窒息而死。”

    “范大人,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叶子衿的声音宛若脱轨的滑索,骤然飙高到一个尖利的音域。

    “下官的意思就是,楼常在她不是被簪子紮死,而是被人闷死的。”提刑官淡淡的说。

    窃窃私语声仿佛啃食桑叶的蚕一样沙沙沸腾起来,交头接耳声接连不断。

    范提刑官不知道在刑部大牢查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要犯!以见微知着,眼锐利如刀闻名。任何细微的不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各种死状他早已烂熟於心,他的检验结果具有百分之百的权威性。

    范行止扫视全场,“虽然楼小主的颈子上确实紮着簪子,但是伤口已然发紫发青,血流滞涩稀少。如果小主真的是被簪子紮死的,那麽,至少要喷溅出三倍於现在的鲜血。所以,这根簪子,是楼常在死後被紮进去的!小主她口鼻青黑,五指痉挛,眼珠暴突,一看,就是因窒息而死!”

    整个大殿仿佛被投炸了一颗雷火弹,无数私语乍起,几个御史大夫连连互递眼色,惊疑不定。

    慕容尚河微微垂下眼皮,虽然神色微沉,但究竟没有太多惊慌。

    “是麽?”慕容尚河淡淡展眉,“或许是衣妃先闷死了楼常在,却又怕她没死透,再紮上一根簪子呢?”

    “窒息而死的人气力极大,以衣妃娘娘的身量,怕是制不住拼命挣扎的楼常在的,”范提刑官转向江采衣,“娘娘,可否让人检视一下您的手臂?若真是衣妃娘娘闷死楼常在,她身上必然会留下楼常在垂死之时抓挠撕打的痕迹。”

    嘉宁连忙说道,“我们娘娘才更衣过,身上并无一丝抓痕。”

    “如此,凶手便很难说是衣妃娘娘了。”范提刑官淡淡点头,“无论是闷死还是紮死,如果当场的人只有衣妃娘娘一个,臣可以断言,单凭娘娘的力量,绝不可能毫发无伤的杀死楼常在!”

    叶子衿和慕容千凤脸色极其难看,慕容千凤原本仿佛雨露滋润过的娇艳脸色寸寸颓败下去,高高云鬓上的怒放芍药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倦,似是褪色的胭脂残粉。

    叶兆仑的眼珠左右移动,慕容尚河轻轻咳了一声,开口,“既然范大人都这麽说了,那此案存疑。为了打消众人的顾虑,就需暂且详查一番────”

    话语未竟,一青衣内监猛然跌进大殿,太慌张,後脑的发簪都因为动作过於剧烈而散落开,“皇上,各位大人!“,他边喘边急急禀报,”方才宫外传来消息,楼常在的父亲楼知府大人得知小主殒命,已经一头撞死在午门刑台的御柱上了!当场毙命!”

    说罢内监递上一方白绢,上以鲜血书写出一行殷红狰狞的狂草────吾女大冤,臣今日以死明志,恭请圣上以凶妃之命偿,瞑天下士子目!

    此物一处,高阔的大殿阴冷无涯,静得连一片花叶飘落的声响都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探询着帝王的神色,几个御史大夫甚至愤怒的直起身来!

    趴在姊姊身躯上哀泣的绘筝身躯一动,似乎轻轻的颤抖了一下,然後一口鲜血喷洒上白绢,昂起小巧下颚,茫茫然的目光看向那方顶在内监手掌上的血书。

    “妖妃祸乱宫闱,残害嫔御,臣等以死谏恭请圣上下旨诛之!正我北周宫闱!”声音越来越大,大的仿佛是一道洪流,从叶兆仑、御史大夫、慕容尚河一侧爆发开来,以惊人的速度在空气中增长,人人端正衣冠堵在大殿门口,那一方血染的白绢,像是高扬的旗帜,带着重重的腥味在风中飘飞。

    ────士以死谏!

    死谏,压不住的死谏,士大夫们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一项权利。

    死谏一出,天下瞩目。

    国无常刑,三品士,光天化日之下血溅刑台御柱,上呼御座,无论如何,皇帝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案情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天下人不在现场,没有人能够像范提刑官一样细细分析来龙去脉,在楼知府的疾呼之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楼清月冤死於禁宫,江采衣的名声也会狼藉不堪,任何的解释都苍白无力。

    死谏一出,这件事朝廷必须迅速给出处理结果,无论范提刑官给出的疑点有多少,江采衣都是不容置疑的第一嫌疑人!

    皇上就算想要慢慢调查,满朝文武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天下人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

    楼知府,是他寄放在叶家的一招棋,他一定会死,而且横死。

    慕容尚河以楼家全族性命作威胁,楼知府虽然明知女儿含冤而死,却也不能拒绝,只能依言触柱毙命,换得楼家满门安宁。

    慕容尚河缓缓挑高唇角,白眉下粼粼光波冷血而沉重,目光穿过阴冷殿堂中透明的空气,和御座上的帝王轻轻交接。

    皇上,你且如何收场!

    ☆、螢火 七

    雍合殿异样安静。

    慕容尚河疾呼之後,尾音未消,余威犹在,在空气中盘亘着疾厉的波动。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连呼吸声都克制的分外小心,恍若一座座凝住的石雕。

    彼时雨水未干,挂在碧绿角檐的水珠次第掉落冰凉的玉阶,掉落在楼清月覆面的白布上,透湿开带着深红色血迹的水纹。

    沉络垂着睫毛,密密柔长,在面上投射下纤毫毕现的阴影,让慕容尚河难以看清他的神情。

    他侧身倚在五爪龙蟠牡丹团刻紫檀椅上,左手侧是一方鹰爪漆案,案上一只汝窑青瓷无纹雪色瑶萝花觚盆里,一觚清浅的水,插着几支心裁而下,鲜艳娆红的艳烈石榴,开苞吐绽,不胜炫目。

    花开的很好,只是在无根的清水中这样养着,虽然怒放鲜艳,却活不了几日。

    沉络的左手搭在案几上,缓缓点动。他的手指生的玉白修长,指尖处是比女子蔻丹更加鲜艳魅惑的红。案几是上好的沉梨木,那漆色乌透发紫,色泽如暗玉一般,看上去,直让人难以错开目光。

    指头点动的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慕容尚河、叶兆仑等人耐不住,眼珠子都忍不住随着他指头的动作上上下下。

    气氛骤然变得很干。

    纵然慕容尚河老辣如此,脸皮也在皇帝如此从容的动作前出现了一丝丝的龟裂,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得背脊和衣裳摩擦出一片焦燥灼热。

    楼知府触柱自尽,这巴掌就算抽到皇家的脸面上了。

    慕容家出面,叶家出面,江家出面,御史大夫们也有几个出面,这就相当於一个小规模的上谏,皇上除非自己名声不想要了,否则,今日江采衣必死。然而……看皇上的神色,怎麽似乎一点怒气或惊痛也无?

    年轻的天子半斜靠在椅侧,意态闲雅,暗影交织的衣袖缓缓垂落,有流云的清浅姿态,许久,才停止敲击身侧的玄漆木案。

    漆黑的艳丽凤眸微微眯细,沉络眉眼间浮现那麽一丝奇妙的笑意痕迹,“戏都演完了?”

    然後他举手压下慕容尚河欲起身争辩的势头,注视着慕容尚河,语调似十分兴味,“以慕容爱卿来看,宫闱里出了这样的事,罪魁祸首是该废还是该赐死?”

    他语调里莫名就有种令人极为不安的意味。

    慕容尚河抬头沉吟了半响,缓缓回话,“回禀皇上,先废,後杀。”

    “何以先废,後杀?”

    慕容尚河无比恭顺的低头,语调中却隐隐有豺狼般的嗜血冷肃,“自然是先废除罪妃的位份,封黜罪妃居住的宫室,由陛下亲笔手书中旨,即刻仗毙罪妃,令其伏法!令天下人安心!”

    沉络轻轻挑眉,“所以慕容卿的意思,是一定要杀?”

    “自然!”慕容尚河背着光,花白的发须在光线中落下一地交杂斑驳的光影,他高高合拢广袖,对着御座上的帝王举起血书和谏本,“陛下!不杀,何以平天下意?不杀,何以安满朝文武之心?不杀,何以堵悠悠之口!罪妃罪大恶极,皇上切勿心软,定要罪妃血债血偿!”

    江采衣手指抽颤一下,捏紧了掌心攥着的丝绢。

    慕容尚河用的词是“杀”,而不是“赐死”。慕容家竟然已经如此恨她入骨,连最後的颜面都不愿意留一点给她了麽?

    江烨听到慕容尚河激烈的言辞,终於忍不住脸颊微微抽动,哑声念了一句,“陛下……”

    慕容尚河骤然转身,白眉下的眸光阴厉如寒刃,死死盯着江烨,“江大人!你是因为子不教、父之过,心中有愧,才会来跟随老夫一同弹劾衣妃,实在是忠肝义胆、大义灭亲的典范!还望江大人不要晚节不保,成为朝廷和天下人的笑话!”

    江烨脸色一白,隐隐咬住了後槽牙齿,却终究还是沉默下去。

    沉络微晒,偏头对江烨遥遥颔首轻笑,语调温柔至极,“还真难为了朕的户部尚书。衣妃既然嫁给了朕,一举一动皆是朕的脸面,朕还没舍得管教她,江爱卿倒急着来大义灭亲。”

    江烨被损的脸色铁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碧珠龙泉兽炉里,的青烟嫋嫋摇过。

    美貌的天子扯动红唇一角,不再看江烨眼波懒懒一转。

    周福全会意,小跑步去接过慕容尚河手上的谏本和血书,送去沉络手边。

    微风传来轻细的震动,在场的女子们发上轻薄的花簪流苏碰触间发出轻微的玲珑声,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沉络捏开谏本几页翻看,看了几眼就扔在一旁,笑吟吟合拢十指,“行了,这件事,朕就给你们个交代。”

    “那麽,就请皇上立即下中旨赐死衣妃!”众人立即伏跪高呼。

    叶子衿和慕容千凤掩不住得意,偷偷看向皇帝身侧的江采衣。她雪似的面庞还有着微微的湿度,此刻已经沉静下来,迳自垂着睫毛不知在想什麽,只有紧抿的唇苍白一线。

    周福全犹豫了一秒,送上空白的洒金诏书,沉络却低低浅笑一声,手指一松,将空白的诏书掷了出去。

    金色丝绢摊开,挨着慕容尚河的脸摔在青玉冷石上。

    刹那间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

    殿外吹来绵绵飞絮之状的白柔柳絮,慕容尚河不动声色伏地伸手,亲手捡起了诏书,重新递去沉络眼皮下,“臣请皇上立刻下中旨赐死衣妃!”

    “不可能。”御座上的帝王骤然站起,口吻很淡。

    江采衣心头一紧,忽的抬起头去,看向沉络挡在她身前的背。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背後流泉一样蜿蜒而下的发,他向来懒得束发,乌发顺服披散,在光线中闪射着细腻的墨玉光泽,隐隐约约露出发丝间隙那一弯优雅白皙的颈子。

    可是他的姿态如同火烧朝夕阁那日一模一样,不容置疑的阻挡,不容置疑的保护。

    雍合殿外种着扑天盖地的赤红石榴,一片欲燃的石榴木映起漫天火焰,他的衣摆犹如金色牡丹盛开在一片火焰样蔓延。

    唇边骤然就涌出一抹含笑又酸楚的柔软,江采衣几乎没有意识的想要伸出手去,牵住他身後的那一小片衣角,然後告诉他:皇上,算啦。

    她怎能不明白,被世家联名相逼,纵然是帝王,也会许多许多的无奈,也会有许多许多的妥协,也会有许多许多的牺牲。

    为了保下她,他该要付出多少代价?

    那一瞬间,愿意为这个人放弃生命啊。

    那一瞬间,好遗憾,或许不能和你白头偕老啊。

    “陛下!”慕容尚河惊怒交加,没想到皇帝绕了半天的话,到头来还是不肯赐死江采衣!他面皮铁青,骨头都隐隐喀拉作响,“切切不可心软,衣妃不伏法,陛下如何能安满朝文武的心?平天下士子的意?陛下该如何治天下!如何服宗庙!”

    沉络嗤笑一声,五指为梳,轻轻压着颈边被微风吹拂的柔软发梢,“要朕说,慕容卿,大道理不必讲,直接谈价码罢。”

    慕容尚河老眼一瞪,“皇上!您说什麽?老臣们要求惩治罪妃,是为了社稷律法,并无半点私心!”

    “社稷律法朕不想听,朕只想听压下这件事需要什麽代价?你何不提来听听?”

    慕容尚河面色一厉!“老臣不明白皇上在说什麽!”

    沉络轻笑出声,交叠双臂靠在结实沉重的紫檀椅侧,“慕容卿,你跟朕装什麽糊涂?你想要什麽,直接说出来就是。与其拐着弯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图谋,不如趁现在分说个明白,或许朕就直接给你了,嗯?”

    慕容尚河汗如雨下,“陛下!祖宗、社稷、律法、乃至後宫宫闱,均是国本大事,岂能拿来像市井一般当做交易……”

    “朕就要做这个交易,你做不做?”沉络笑吟吟的看向慕容尚河,魅然一笑,“还没有看到朕的筹码,你确定要拒绝?”

    慕容尚河心中风起云涌,十分犹疑,惊疑不定,一时间像被猫掉了舌头,连声都难以发出。

    万万没想到,沉络就这麽直接撕开道义的外皮,摆明了就是要亮底牌谈交易!

    的确,所谓的祖宗道义,天下士子心不过都是藉口,他和叶兆仑等人现在看似骨气铮铮,不过是不知道皇帝给的价码不给的够高罢了。

    现在皇上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摆明就是要他出价,买江采衣的命!

    他到底是该坚持到底逼死江采衣,还是借着这件事,向皇上索要其他的好处?

    如果点头,江采衣将会悠游自在,继续做她的後宫第一宠妃。哪天皇上兴致来了,直接就给她个皇後当当,也不是不可能。慕容家如何咽的下着口气?!

    可是如果摇头,那麽他们今日得到的也只会是江采衣的一条命而已。皇帝勃然大怒之下,极有可能会迁怒後宫里所有世族出身的嫔妃!

    叶兆仑看慕容尚河沉吟不语,左右顾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直了直背脊进谏,“皇上,楼知府他触柱殒命,此事怕不能轻易压下吧……?”

    私心里,他并不希望谈什麽交易,能逼死江采衣才是最重要的。

    他知道女儿叶子衿在宫里过的,是异样寂寞清苦的日子,他珠圆玉润,娇俏可爱的女儿就是因为江采衣而得不到自己夫君的一丝回顾!

    连带着,江烨也青云直上,身为旭阳贱民却能一直做到户部尚书,官升两级……他岂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没有了江采衣,江烨就失去了在皇帝眼前的护身符,叶子衿也才能有更多的承宠机会!

    没有了江采衣,叶子衿在慕容家和叶家的扶助之下,一定有很大希望问鼎四妃或者是四夫人之位……

    范提刑官闻言转向叶兆仑,笼着衣袖,眼皮盖着乌丸般的阴黑眼珠,“压下这事很容易。楼大人触柱是要求捉拿真凶,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如今消息还没有散开,只要诸位大人在明日早朝前达成一致,众口一词另外指认凶手,衣妃娘娘能自然洗脱罪名,清白无虞。”

    言下之意,就是眼下在场的就咱们这麽点儿些人,消息也还没有扩散太广,满朝文武大部分还懵懂无知,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更不知道真凶指向江采衣。

    如果明日早朝时,慕容尚河和叶兆仑等人改口,而慕容千凤等人保持缄默,这件事,找个替死鬼也就过去了。

    慕容尚河自然听得明白,眼珠在左右交错,他捏着膝盖上的绸缎,一波一波的光纹路刺得眼睛发痛,精明一世,此刻却无论如何拿不准主意。

    沉络见状看了周福全一眼,老太监会意,突然行至雍合殿高阔的殿门外,呼啦一下放下了竹帘,遮蔽殿外的内侍宫女。

    帘子一落,大殿内顿时阴冷了许多,院子里石榴花的绯红光色阴阴铺开一片,如沾水化了朱红墨蹟一般。

    竹帘透过一条一条光斑照在青石玉砖上,地面恍若半透明,整个雍合殿竟然如临水上,连骨子都添了一分凉意和肃杀。

    “朕来替慕容卿做决定罢。”沉络缓缓旋身坐回御座,手臂搭在御座黄金龙头上,指尖垂搭出,龙口狰狞的牙在满室绯红光彩中妖丽晶莹。

    在他指尖触到龙椅时,发出了轻轻“喀”一声,碰撞轻柔若无物,听得众人心头却俱是一跳。

    雍合殿侧门打开,两行玄甲士卒手执刀戟长驱直入,整整齐齐在大殿里相对而立。

    ******

    刀戟碰撞在清脆砖石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铿锵声,为首的侍卫长铜头铁盔,一手扯着一条手臂粗细的乌黑铁链,铁链拖曳在地上。

    铁链上,每隔三步就拴着一个白衣囚犯。人人脸色蜡黄,头发蓬乱,可见在囚牢里面没少吃苦。这些人脸色都很茫然,可是从身形气度上来看,应该都是曾经身处官位的士子。

    铁链首尾系着巨大的黑色铁球,在地面上滚动的时候,发出吱吱的刺耳响动,殿内服侍的太监们苍白着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赶到一边。

    “皇上!这是────”慕容尚河神色一厉,正欲责问,却发现这些的囚犯都极其眼熟,顿时噤声。

    他恶狠狠的瞪着,牙根咬出带血的狰狞酸意。

    沉络弯着红唇,连优美的凤眸也愉悦的微微弯了起来,十分兴致盎然的把江采衣揽到膝边,手指如细长的玉质竹骨般妖媚伸展,“慕容卿,既是交易,朕也不能由你漫天要价,不如先给你看看筹码,如何?”

    ******

    筹码?!

    慕容尚河眼睛一花,头晕目眩,只觉得帝王脚底似有无边无际盛开,仿佛一簇簇红色魂魄的盛烈夺魂花,从帘外流入的石榴红光,似乎血泉般一股一股涌入。

    整座雍合殿上上下下由於军卫的涌入而显得异常拥挤,沉凝肃杀一色深黑。太监带宫女,包括慕容千凤和叶子衿,脸颊和裙裾就贴着玄甲卫冰冷的铁甲和刀柄。玄甲卫很沉默,可是单是看着一干黑衣军士杀气凛冽的样子,就有大半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囚犯们被驱赶着,站到距离帝王不远的大殿角落一排,他们脚底拴着沉重的铁链,又被锐利的刀戟指着,个个踉踉跄跄手足并用,狼狈不堪。

    几十名玄甲卫一进大殿,就已经排成了森严的阵列,前排手握长刀微微散开,後排平端弩弓,背朝沉络,冰冷的弓箭寒芒毫不动摇地直指大殿对面茫然的囚犯们。

    “皇、皇上……”

    “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上,饶臣一命……”

    囚犯们原本茫然无措,站定之後却发现了坐在正殿下方的沉络,顿时纷纷喧哗骚动起来,一句一句求饶告命声此起彼伏。

    范提刑官冷笑一声,负手在囚犯们前方来回踱了一圈,蓦地提气扬声,声音在整个大殿显得异常阴冷,“还不闭嘴!御前喧哗者,廷杖三十!”

    话音刚落,一名军士立刻上前,抄起剑柄冲着第一个嚷出口的囚犯拦腰就打,那粗壮的中年囚犯惨呼一声,膝盖一弯,血就透出了背後的囚衣。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都是女孩子,哪里见过这种血腥恐怖的阵仗?她们连真正的军人都没有见过!吓得噤声缩做一团,手心在地砖上滑下一个有一个湿印子。

    雍合殿已经足够阴凉,多了铁甲的生铁色泽和响动,更显得寒冷。江采衣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也膝盖发软,苍白着脸,小口小口的抽息。

    手突然就被抓住。

    有清凉柔丽的发丝拂在面上,像吻,又像手指在抚触,似柔软的羽毛,江采衣动了一下,扭头,才发现沉络一直在看她。

    沉络伸过手来,肌肤的热度擦过了她的颈子。

    江采衣猛然就缩了一缩,那双黑眸定定的一闪,然後她歪了歪头,似乎刚刚是受过惊吓的小动物,渴望依偎向强大的保护者,又带着一分犹疑。

    美貌的帝王忽而失笑,双漆黑的眼弯起,笑意盈盈。此刻,她有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有影子落在了那双漆黑的美目里,静到了极美。

    然後手臂被一扯,她跌了一下,就跌到了沉络身侧。她的手撑在了他的膝上。

    “出去罢,这里不适合你看。”沉络红唇开合,容光艳华,眸中丝丝媚色中肃杀凛冽,隐隐又有笑意浅淡,手指捋了捋她耳侧湿漉漉的头发,“在竹殿等朕,跪着。”

    ******

    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口谕可以离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江采衣被周福全和嘉宁送出了雍合殿,不禁焦虑且恐惧起来。

    江采衣被送出去之後,大殿里,君王忽然坐正,目光穿过一干众人,直接和慕容尚河相交。

    “这些人,慕容卿认得罢。”沉络淡淡的说,指尖继续浅浅点着案几。

    慕容尚河脸色死白,僵硬的点了点头。“认得……”

    这些囚犯,都是几日前肃贪时,被彻查过的高级官吏。他们个个都被丞相逮到了死把柄,二话不说落锁下狱。

    苏倾容彻查的范围和手腕远远超过慕容尚河的预想。他不用御史,只用军队,怀疑谁就在谁的宅邸驻军,搞得官员们想就地销赃都来不及。

    ────谁家没有几本见不得人的帐本?

    ────哪个官员屁股後面不跟一堆算不清楚的银子?

    慕容尚河曾经想推出去几个替罪羊挡住苏倾容,然而他的想法完全是自作天真,现在的情况是:苏倾容想伸手去谁家,就伸手去谁家。

    不让查的,想抵抗的,直接下狱。先安上一个抗旨的罪名扔进牢里,再慢慢调查。有罪量刑,无罪释放。跟玄甲卫就没法讲道理,人家只听苏倾容的。

    更让人咬牙切齿的是,苏倾容手下的这批玄甲卫简直就是工作机器,都不带出一点纰漏的!

    他们交给刑部的证据,从帐本到口供,从官仓帐册到官吏家里的私帐,包括各色人等的供述等等……一桩桩一件件严丝合缝,还有不少积年的帐册,一看就知道不是短时间内内炮制出来的。

    刑部大牢收人的时候轻轻松松,侍郎和尚书基本没有什麽工作量────只要翻翻证供量刑就好。玄甲卫事先早已将罪囚的所有供词和指印核对整理好,顺便,连刑都已经替刑部上过了。

    “皇上,现在说的是衣妃娘娘的案子,皇上把刑部罪囚召来做什麽?”慕容尚河嘴里发苦,涩涩的燥感从舌底一直蔓延到嘴唇,目光闪烁不定,心头直发虚。

    这些官吏,全是慕容家的手下!

    有凤鸣城太守,有参知政事,有枢密使,甚至还有几个翰林学士……

    这些人官职未必很大,然而,正是这些在中级职位上安插的官吏,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路,织成了慕容家手眼通天的权力系统。

    这些人效忠於慕容家,然而和慕容家的关系却极为隐秘。不少人在官场上日日相见,却彼此间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立场,只听凭慕容家一手调遣────慕容家不能缺少这些人!

    除了慕容尚河,极少有人知道他们慕容家的关系,就连大部分慕容本家的人,也都只知道慕容家有一批神秘的效忠者,却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和分布。

    慕容尚河只觉得昏眩────苏倾容是怎麽在人海一般的官员中,准确抓出这些对於慕容家来说,不可或缺的暗桩?

    ******

    “朕再说一遍,衣妃这件事到此为止。”沉络淡淡的看着慕容尚河,“明日早朝,由你带百官奏上书,改口另指真凶,此案不许和衣妃有一丝一毫的干系!否则,朕今日就在这里清算罪囚,你如果有兴趣,就一起看着罢。”

    皇上这是要来的硬的,逼他点头!

    慕容尚河咬牙,“皇上,这事岂能随便改口?目击者不是老臣,而是公主和叶容华!就算老臣改口,她们又如何忘记楼常在的惨死?又怎麽会忘记真凶是谁!”

    范提刑官嗤笑,“慕容大人糊涂了?後宫之事向来扑朔迷离,难以分辨。对於这种事,天下士子要的不过是个交代,难道谁还真的去查凶手是哪位娘娘?慕容大人您揭发的真凶是谁,真凶就是谁。关公主和叶容华什麽事,难不成她俩还能上衙门击鼓鸣冤不成?”

    沉络唇角含笑,微弯的凤眸先是被长睫一掩,随即挑起,慵懒优雅,勾魂摄魄。

    “慕容卿,你若不放心,让她们永远闭嘴也可以。”

    慕容千凤立刻吓得尖叫一声,面色惨白的缩着身子倒退几步,惊慌失措的看着慕容尚河,叶子衿更是吓得张圆了嘴,泪珠子晃悠悠的不敢掉下来,绝望的看着叶兆仑。

    “皇上!这是颠倒乾坤,反正黑白!衣妃祸乱宫闱,皇上切不可因为私心偏袒而令百官齿冷啊!”

    叶兆仑一个激灵,急的想要越过慕容尚河跪着上前几步,却被慕容尚河一把抓了回去,他脸色惊怒交集,回首狠狠瞪着慕容尚河,“慕容大人你────”

    沉络笑意一冷,看了叶兆仑许久,“叶卿,朕再也不想听到‘衣妃祸乱宫闱’这句话。”

    慕容尚河虚弱的喘了一阵气,“可是皇上,这事……”

    “朕今日就要颠倒乾坤,反正黑白!”沉络垂眸看着慕容尚河骤然微笑,“慕容卿,你犹豫一刻,朕就斩一个人,你慢慢考虑罢。”

    范行止立刻上前,做了一个冷厉的手势,登时第一排第一位玄甲卫举起手臂,扣动弩弓的机簧,凄厉箭鸣掠过所有人耳膜之後,精准的刺入他箭端所指的囚犯心脏正中!

    大殿里如斯静谧,甚至有了一分安详意味,连微风的响动都能听清。

    闪烁着金属锐利的箭头在每个人暴睁的眼睛里放慢,划过夏日潮润的空气,楔入人体血肉,发出清晰的阻隔声,然後是,肌肉血管崩裂,血花喷洒的响动。

    沉络舒适的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叠,修长指头彼此攀附,竹帘外透出的光晕有迷蒙幽微的红色,柑橘味道的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混着鲜血的殷殷腥气。

    地上一汪鲜血迅速晕开,也不知道是人血还是花的光影。

    慕容尚河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隐隐有暴烈狰狞的目光从他乾涸枯皱的眼窝里冒出,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什麽极为激烈的感情迸出,却生生压抑回去。

    “本朝太祖曾经下旨,贪渎三百两以上者,剥皮吊以示众。这些人,个个足够死上百遍,慕容大人不用谏言,谏了也没有用。”

    范行止交握手臂,声音黑压压的沉着,看了一眼皇帝,“下一个,仗毙。”

    第二个玄甲卫起身,握了一根军仗上前,揪住抖抖索索的几乎散了魂的囚犯按在地上,劈手就打!

    军中刑杖,和内宫太监所谓的廷杖完全不一样,木杖中心灌了铅,每一杖都打得结结实实,一棍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再几下伤处就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殿中一片辗转哀嚎,行刑的士卒瞥了一眼范行止的眼色,就把军仗从囚犯的股臀处上移了两尺。

    几仗落下,就听到清晰可辨的骨骼断裂、腰椎脆折,脾脏破裂的声响。受刑囚犯的呼号由尖锐渐渐低落,渐渐的趴伏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第三个士卒立刻就上前把他拖走,再换一个人按到棍下。没多久,旁观杖刑的慕容千凤和叶子衿便软作一团,呕吐声此起彼伏,渐渐竟有恶臭随风传来。

    鲜血顺着玉石台阶涌出,竟然将殿外的楼清月屍身都染成血海似的红。

    慕容尚河狠狠盯着一个一个倒下去的囚犯们,额角青筋暴涨跳动,目光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这些人……这些都是慕容家不可或缺的人脉!

    慕容家为了救出这些人,数日来殚精竭力的四处活动,如今,他们却仿佛被从地图上启开的钉子般,被一个又一个的拔除,一个又一个的仗杀!

    ……为了江采衣,皇帝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血肉迸裂撕裂开的声响撕扯着大殿中每个人的神经,那惨声听的人口鼻发酸,牙齿冷战,这声音考验的,也是皇帝和慕容尚河两个人的心脏。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慕容尚河每犹豫一秒,慕容家就多损失一分实力!

    慕容尚河的大脑头一次出现了空洞,究竟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珍贵的人脉流失,还是坚持到底要江采衣的命?

    江采衣的命,值不值得他用慕容家用如此的代价来换?

    终於,杀到第九个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被拖入杖下,他早已面无人色,行刑的士卒对着他的膝盖先来了一棍,他就砰的一声面朝下栽入满是粘腥血气的地板上。

    “如何,慕容卿?”沉络几根指尖撑着偏侧的额角,一头漆黑长发柔顺委下,阳光薄薄的一层透下来,柔软摇曳流动,竟似有了水底一般静谧。

    慕容尚河嘴唇剧烈颤抖,看向那个年轻男子,却许久未曾做声。

    这人,是他曾一手教导的弟子,也是他最好用的手下;这人掌握着慕容家不少运转中枢,这人,是他私生的儿子,一直在暗地里为他慕容家卖命卖力!

    沉络见他沉默,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杀。”

    士卒以全力高高举起沉重的灌铅木棍,照准那人的头颅就要砸下,眼看着下一秒就是脑浆飞溅崩裂的景象────“皇上!”慕容尚河惨呼一声,“等等!”

    士卒的动作停在半空,范行止眨了眨眼睛看过来,美貌的君王弯起唇角和美目,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

    “请皇上释放他们……”

    慕容尚河的额头抵在血湿慢慢的玉石砖面上,拳头都因为攥的太紧而暴起青筋,死囚的鲜血顺着砖缝蜿蜒而来,染红了他的指缝。慕容家的老家主浑身轻轻战栗,声音似乎是从胃里挤出来一样,“皇上释放他们,老臣,老臣答应皇上就是。”

    用这些人换江采衣一条命,不值得,不值得!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天平上能够称量的事情,皇上在天平的一端压上了异常沉重的筹码,简直就想用铁针撬开慕容家护身的底线,紮的他浑身一阵一阵都是剧痛!

    老人眸中发出毒蛇般怨毒的光线,骤然抬头紧紧盯着御座上年轻而美貌的帝王。

    这个人为什麽不像他的父皇那麽好操纵?这个人为什麽要将他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地步!

    於是慕容尚河扭着瘪嘴唇,伏跪的身体一点一点昂扬起,如同垂死却挣扎的毒蛇,从地板上渐渐直立起来,“老臣便答应陛下,明日早朝就重新指认凶手!公主和叶容华也当守口如瓶,但是……”

    他浑浊的眼球里迸发出无比的恨意和怨毒,“但是衣妃娘娘不能继续留在陛下身边侍奉圣驾!无论如何,她是谋害楼常在的凶手,请皇上废黜她!”

    言下之意,我们可以不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她也不能继续做宠妃!

    范行止闻言缓缓舒了一口气,看了皇帝一眼,暗忖,这事情就算是解决了。

    虽然皇上喜欢衣妃,但是废黜她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顶多将衣妃先废到冷宫里住个几日,哪天寻个由头,再重新接回来也就是了。

    毕竟是内宫之事,谁也不好多加置喙,全在帝王一人掌控之内。

    对於这个要求,沉络迅速给了慕容尚河一个和方才一模一样的答案────不行。

    这下不仅仅是范行止、叶兆仑和慕容尚河,连一直不吭声的江烨都讶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向沉络。

    慕容尚河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心中愤懑,想着解决不掉衣妃的命,让她吃吃苦也好。无伤大雅的小惩罢了,皇上怎麽还拒绝?

    江烨犹疑着开口,“陛下……臣女不贤,犯下大错,焉能不罚?”

    沉络骤然弯起美目,身侧榴花光影沾雨而轻艳,柳色初新,语调轻佻上扬,突然就多了一点暧昧婉转的气韵,“朕舍不得。”

    明明是狠柔软的调子,却令在场的人心头都是一阵压抑烦躁,江烨皱起眉,定定看向头顶那片艳丽华贵的天,“陛下,衣妃的性子臣懂得,看似柔弱楚楚,其实是个极激烈的,不好相与!皇上何以连罚都舍不得罚────”

    说到最後,江烨的脸都微微泛起了青紫,慕容千凤和叶子衿的脸色更加苍白。

    “因为朕喜欢。”美貌的天子笑吟吟的指尖搭着指尖“就如朕听闻,江爱卿的妻室十几年无德无贤……但你一样喜欢。”

    慕容尚河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皇上!”

    “大猎之後,即是北伐。”沉络却突然换了话题,似是已经不耐继续留在雍合殿,站起身,长发绯衣,衣上有金龙隐行,“北伐军现在还缺先锋将军。”

    “……”

    “朕听说慕容卿的嫡孙一心向往为国建功立业,朕可封他为先锋将军,明日早朝之後,去丞相那里报到吧。”

    顿时,雍合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什……什麽?!”慕容尚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光满面,胸臆间所有的愤懑和怨毒全数褪去,心口激烈跳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难道皇上要松口,放慕容家的人进入北伐军?以此来交换江采衣平安?

    军部!

    这麽多年了,世族们的府兵在和瓦剌交战的过程中被一拨一拨的消耗着,不成气候。

    苏倾容把持兵部,不留一点缝隙,慕容家虽然掌握着北周的财权,却无论如何无法插手军部。

    北周世族有钱有权,就是没有兵!

    如今,北伐,更是北周世族们的心头大患!

    正是为了安插人进入北伐军,他才会送慕容千凤入宫;

    正是为了将嫡系势力混入北伐军,他才会着急将江采衣逼上死路。

    一切都是为了能在北伐军将领的职位上打开口子,一切都是为了掌握北伐军!

    雍合殿巨大的蟠龙红柱似乎能够拱立上天,鲜血遍地,窗外却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沿着宫墙下一溜山茶开的正丰盛,淡黄的花瓣丰满若丝绒,幽然婉转。

    帝王的下颚微微扬起,缓步行至门庭大开的大殿门口,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透过竹帘注视着前方层峦叠嶂的万里江山。

    他微微搭下眼睫,指头拂上了带着微微凉苦气息的竹帘,光线一根一根错落在白皙如玉的手指肌肤上。

    苏倾容,死死守着兵部,不放一个世族子弟入军。而今,他要打开这个口子,放慕容家的嫡子进入北伐军。

    放进来第一个人,就会接连放入第二个人,第三个,第四个,没完没了。北伐军重要的将领职位,或许终究会被慕容尚河渐渐蚕食乾净吧?

    有某种刀锋般锐利却鲜美的感觉滚动在舌尖,沉络不由得泛起轻笑,慕容尚河,朕终究给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麽,世族们就去征伐瓦剌吧,带着这些嫡子嫡孙们去征伐那片草原罢。

    范行止“啊”了一声,想起来陛下在最开始讲过的那番话────你们想要什麽,直接说出来就是。与其拐着弯,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图谋,不如趁现在分说个明白,或许朕就直接给你了,嗯?

    原来,陛下早就已经打算给出北伐军的先锋将军一职,来换江采衣。

    先锋将军的职位,再加上这些死囚的性命,慕容尚河根本就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这比一个江采衣,甚至比一个皇後的位置都更加珍贵!

    可是,陛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太大了!

    北伐军是陛下数十几年的心血,是丞相十几年的心血!

    ******

    慕容尚河视而不见范行止难看到了极点的神色,喜形於色,连方才射杀死囚所染上的戾气也一滴不剩,他欣喜若狂的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

    然後,便开始以美丽奢华的辞藻夸奖自己的嫡孙的军事才能和皇帝的圣明,简直像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沉络不耐烦听这些,手一挥就打断了他,“就这样,明日早朝你给朕提出一个替罪羊来。不过要堵幽幽天下之口,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行。”

    周福全上前打开了帘子恭送皇帝,顿时满室皆是鲜嫩欲滴的粉红青翠,明媚如画,长发帝王踏出门前轻笑一声,“茺国公主和叶容华两人之间,选一个罢。”

    说罢就转身离去,只剩下一座腥气满溢的华丽宫殿和苍白着脸颊的慕容千凤和叶子衿,其中以叶子衿更为惨白。

    ────慕容尚河得到的好处太多,慕容家得到的好处太多,他怎麽可能会顾及这两个女人的命运?

    那麽,替罪羊选谁?皇上心头的江采衣是动不得的,慕容家的嫡女也不行,那麽就只剩下叶子衿了。

    叶子衿“啊”了一声,迎上慕容尚河毒蛇般的目光,手肘一软,瘫在了雍合殿冰冷的地面上。

    叶兆仑嘴唇翕动,颤抖着手要去扶女儿,却被慕容尚河枯枝一般的五爪给紧紧抓住,入目的是蛇一样贪婪的,冒着兴奋血红欲望的浑浊老眼。

    “你知道皇上为什麽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废黜江采衣麽?”

    慕容尚河的脸上的皱纹上下左右蠕动,如同冬季的爬虫一般,看得人打从胃部泛起不适,“因为皇帝想要立她为後!後宫的嫔妃如果被废黜过,是无论如何不能够登上後位的,皇上不容她的名声损坏半分!有江采衣在,你以为你的女儿还有半分希望麽?不如让叶容华顺水推舟替江采衣担了这个罪名,卖个人情给陛下罢────”

    “爹爹!爹爹!救救女儿,女儿不要替江采衣去死啊!”叶子衿听到慕容尚河的话登时吓得泪涕纵横,手足并用的爬过一地血迹嘶声叫喊,娇憨小脸上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叶兆仑想要去接住女儿惊骇的发抖的身躯,却被慕容尚河如同老蜘蛛一般紧紧巴住,他怔怔看着女儿,贴身衣物被汗湿了,紧紧黏腻附。

    “慕容大人!”叶兆仑目呲欲裂,红的几乎要迸射开来,却被慕容尚河上手狠狠抽了一巴掌!

    “不成器!”慕容尚河怒駡,“一个女儿又如何?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叶家更不止这一个女人!等老夫插手军部之後,江采衣就算坐上後位,老夫也能把她拉下来!你还有其他女儿可以做淑妃,做贵妃!分不清孰大孰小的东西!”

    叶兆仑捂着红肿的侧颊瘫在地上,目光凉冰冰的瞪着慕容尚河,耳畔是女儿凄厉的哭泣,他的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

    ******

    北周天玺帝十五年,天下隐隐有传言,皇帝後宫发生了嫔妃私杀事件,冤死妃嫔的父亲於刑台御柱上触柱身亡,而朝廷很快就对这件事作出了裁决────凶妃被废,禁闭於废宫,帝赐鸩酒白绫,三日後绝於含章殿。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雍合殿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

    慕容尚河和叶兆仑不知道的是,京畿大营中,曾经有十万之众的羽林军得到军令,一旦皇宫中的谈判破裂,他们的府邸就将要面临灭顶之灾。

    盛午的阳光炽烈,江采衣被沉络命令回去竹殿,跪在清凉的莲花砖上,等待君王回来。

    慕容尚河得到皇帝口谕,很快就从兵部领到了先锋将军的印信。意得志满的慕容家嫡孙慕容云烈一刻也不耽误,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叶兆仑泱泱的瘫在马车里,穿过热闹的集市,微风撩起马车的布帘,露出近乎於死灰般的面庞一角。

    而慕容千凤,北周後宫首屈一指的茺国公主,踉踉跄跄的从满地血湿中爬起,由侍女扶着回到华云殿,华云殿清丽高雅如在云端,却在正殿下方有无数宫人来来回回忙碌。

    慕容千凤气若游丝,有气无力的扶着一位族妹的手泪盈盈的问,“这是在做什麽?”

    那族妹柔唇一颤,就落下泪来,“公主,皇上口谕,公主的华云殿名字太俗,给、给公主改了个殿名……”

    慕容千凤艰难的抬起头来,看着头顶正殿牌匾,在暑热的金光下几乎融化,那三个苍劲有力,几乎要破空而出的字在牌匾上横成一道金色的刀戟────参商殿。

    她足下一软,几乎就地晕倒。

    参商。

    参星居西方,商星居东方,二者各据一方,一星升起,一星落下,永不能相见。

    这个殿名就预示了皇帝永远不会再见她,她虽然贵为公主,却就此住在了比冷宫还要冰冷的地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