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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只是微颤的眼睫好像沾了些水光似的湿润,唇色咬得发白,让人不免去猜想他说出这样的话下了多大决心,会不会因此而受伤。

    所以,段砚行没有立刻回答。

    那双眼睛看起来很真,很纯,很深……

    段砚行仿佛看见了,它们带着情窦初开的美妙幻想和忐忑不安的期待,小心翼翼地索求幸福的浮光,去相信那虚无缥缈而又让人甘愿沉沦的两个字。

    ——爱情。

    这样淳朴而又灵巧的一双眼睛,让段砚行不禁想起了初次遇见云觞的情景。

    简直是截然相反的对比。

    在那个声色、珠光宝气的场所里,他们相遇的方式或许就注定了结果只会是一场金钱交易。

    黄金海岸,豪华游轮,世界名流,觥筹交错。

    那时候,落日余晖也是这样一点点从海平面消失,夜色秾丽而神秘,汪洋之中的巨轮灯火通明,赌场里气派奢靡。

    公海上的交易,腥风血雨,人人都带着假笑伪善的面具。

    段砚行那时候尽管非常的年轻,却已名扬国际。

    那天他在赌桌边从黄昏坐到夜幕落下,赌运好得不得了,眼看着对家的脸色从白变到青,再从青变到红,号称是拉斯维加斯的赌王,却一局接一局输得颜面扫地。

    段砚行年轻气盛,看着金发碧眼的国际巨星快要爆走的模样,实在觉得好玩,便忍不住挑衅几句。

    老外绿着脸,露出阴笑。既而将一个少年推上赌桌,说:“你要不要跟他玩一局?”

    段砚行挑高眉毛打量过去。

    十四岁的男孩子,纤细的身板,雪白的肌肤,五官像玉雕的精美工艺品,刚柔并存,挑不出瑕疵。

    这样的外貌在他脑海中顿时印刻下一个词:极品。

    那是盛装在精致玻璃杯中的香醇红酒。

    雪亮的一双眼睛胜过大堂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好像天生就应该沉沦在纸醉金迷之中,点缀着不经意的邪笑。

    看起来十分金贵的一个东方少年,一只手熟稔地扣着纸牌,臂肘轻轻搭在桌沿,端坐中露出随意,一脸的天真烂漫,眼神里却满是打探和讥诮的意味。

    船上都是名流权贵,段砚行不知哪里来的直觉,竟觉得这个少年过于清瘦,眼神太锋利,不像是纨绔子弟。

    少年容身于花花世界,却并不属于这里。

    一时兴起,他问:“亚裔?”

    男孩抿嘴笑:“美国籍华裔。”

    音质如清泉流淌,璀璨的灯华衬托着男孩冰凉皮肤上渗透出来的妖气。

    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这种妖孽?

    段砚行眯起了眼睛,露出一点儿探寻的兴趣:“在娱乐圈混?”

    好莱坞巨星得意地道:“他是我从唐人街挖出来的小宝贝,现在跟着我学表演,化妆技术很不错,名字非常好听。”

    段砚行不再深入,抛出手中的纸牌以示挑战,看着男孩:“要不,这局赌你的名字?”

    “我叫云觞。”男孩主动说出了姓名,笑起来眼尾上扬,冰艳妖丽,一股子邪气,“我们玩一点刺激的。胜了这一局,我就是你的。”

    云觞十四岁时,眼睛就利得邪门,当时初次见面,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的索求。

    同样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同样的一片晶莹雪亮。

    云觞是妖气纵横,如紫竹深处,薄雾中花繁叶茂的一片桃园。

    云衍是灵动如泉,似远处山崖,清泉一泻而下沁人心脾的画。

    段砚行知道不该这么联想,但是他看着云衍那双透亮的眼里即便是真诚,第一反应竟是唤起了灵魂深处对感情的恐惧,害怕得想逃离。

    那种畏惧仿佛已经烙刻在骨髓里,牵动着每一根神经,疼起来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完整。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伤得如此之深,对那种伤口的恐惧已到了不敢再承受的地步。

    他的心里结起了厚厚的茧,不想再受到任何诱惑,不让任何人闯入。

    “云衍,”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润了润嗓子,认真而耐心地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林云衍何等的聪慧伶俐,一下子就会意了他神色中的闪避。

    灰冷的笑意在脸上一瞬即逝,而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那时候喊我的名字……”

    段砚行扶了扶额头,暗暗咬破了唇:“云衍,你误会了。”

    迅速冻结了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深深哽咽。段砚行装作没听见,冷着脸瞥开目光,没有去看林云衍的眼睛。

    看了,只怕会心软,感情绝对不能施舍,这是他从云觞那里学到的。

    这种时候,只能快刀斩乱麻,趁对方还没有陷得太深,趁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他郑重其事道:“我不是gay,不喜欢男人,抱歉。”

    冷硬坚决的回答。

    林云衍身形晃了晃,一掌搭在他肩头,半扶半压地用力摁了摁。

    在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挨揍时,林云衍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好,说明白了,我也就不会再去多想了。那次你从浴室出来的反应那么古怪,我一时就以为……是我想歪了吧,这事本来就显得荒谬,也好……这回,真的不会再多想了。”

    那重复了两遍的同一个意思,沉淀在静俏的气氛中,满是晦涩的气息。

    林云衍冰凉的手从他的颈侧滑落,又淡淡地说:“刚才那个吻……算作我报复你喝醉的那次,这样,我们算扯平了。”

    自始至终,段砚行都保持着冷静的态度,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是冷酷。

    他对林云衍笑了笑说:“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

    “……当然。”林云衍看着他,目光恢复了清澈恬静。

    薛婧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剧组提前放工,她的时间空余出来了,记者还守在影城附近,等着抓拍两人出双入对的画面。所以她来和段砚行商量,是否共进晚餐,省的让记者看出破绽。

    段砚行欣然应允。

    两人故作春风荡漾地离开片场时,碰巧撞见刚从放映厅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一脸阴沉好像昏天黑地刚从战场回来的云大导演。

    这男人嘴里叼着烟,左手中指上换成了十四克拉钻戒,还是那黑色背心和牛仔裤羊皮靴的搭配,好像他穿越了季节,独处在夏天。

    段砚行很想装作没看见,云觞阴冷讥诮的笑声便传了过来:“裴小寻呐,你成天在片场瞎晃悠,这么浑水摸鱼能成天皇巨星?”

    一边声音艳色十里,一边人影妖气冲天地堵在了面前。

    同时还卷来一阵邪风。

    段砚行咬咬牙,十分敬业地挽住薛婧的胳臂和小腰,正经八百道:“爱情第一,事业第二。”

    “靠!”云觞显然心情非常之糟糕透顶,他心情恶劣的时候就会满□粗,“亏得刚才星美老总亲自打电话过来,称赞我推荐的人很有潜力。人家想挖你过去呢,怎么,你准备把你那点儿潜力都挥霍在伟大而无私的爱情上?”

    段砚行冷冷瞪过去:“那又如何,我喜欢把潜力挥霍在哪里,需要得到云导您的批准?”

    四目交错,仿佛要迸出恶战的火花来。薛婧看情势不对,忙圆场:“云导,小寻和我正打算去吃饭呢,您要不要一起来?”

    云觞脸色忽然冷了下来,直接忽略薛婧,眼色如刃一样直逼段砚行。

    接着,他又噗嗤一声,酣畅地咧嘴笑起来:“哟哟,名气大了骨头就硬了,现在有大牌女明星撑腰了是不是?我说裴小寻,我怎么才发现你原来这么矫情~”

    配合着抑扬顿挫的尾音,云大导演妖孽地挑了挑纤长冰冷的眉。

    薛婧脸色有点尴尬:“云导,记者还在附近呢,要是把他们引过来,不太好吧?”

    “滚吧滚吧。”云觞不耐烦地挥挥手,拧着眉头猛揉睛明穴,“我就想逮个人帮我验片,这人都死哪儿去了,再看下去老子真要色弱了!四个助理没一个顶用,副导演居然挑这种时候去结婚!结个屁婚,都他妈为了爱情,不要吃饭啦!嘶——,外面怎么那么冷!”

    云觞的神经反应好像慢了十六拍,冷风萧萧,他哆嗦着打了个喷嚏,才知道冷。

    谁大冬天穿背心在外头晃?

    段砚行看他确然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脸色憔悴,一身浓重呛鼻的烟味,恐怕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闷了不下十二个小时。

    抱住臂膀微微发抖,竟透出一股萧瑟的美艳和惹人怜惜的凄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是你自己把工作排得太满了吧?少赚一点钱,说不定你能多活几年。”

    话音还没有完全飘散出去,云觞凌厉的眼眉迸射出摄魂夺魄的冷艳,笑着定格在段砚行的五官上:“早点死,就能早点去地下见见我那个老情人。你说,是那人有福,还是我薄命?”

    段砚行警觉地冷笑:“云导的老情人恐怕很多,真不知是哪一位在地下等您。”

    云觞低笑,眼底透出一丝带有凄色的媚惑:“是啊,就怕那个人对我恨之入骨,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巴不得我下地狱,永不超生?”

    他故意压低了嗓音,那摩娑着骨头似的让人心痒难耐的声音沉吟着,说出让段砚行瞬间血液都要凝固的话语。

    段砚行脸色一僵,迅速转移目光,掩饰着心虚而把薛婧的手十指相扣地握在掌心中,接着就背过身去,冷冷说:“听说生前太风流的人,死了到地狱要受酷刑赎罪,地狱有十八层呐……不过云导大概不怕那些玩意,您一向喜欢怎样就怎样。”

    他不打算再消磨下去,与薛婧紧紧挨着,颇为亲密地准备走人。

    忽然,那一声蚀骨、欲言又止的低唤,带着独一无二的语调和音色,顺风飘进他耳朵里:“砚行……”

    “砚行……”

    就在对方转过身来时,为了不去看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为了留给自己一点余地,云觞马上就背过身去,转而向剧组人员们吼喝:“你们在给我磨蹭什么!场记呢!编剧呢!我说过6点前一定要把修改好的场景给我过目,怎么我一个字也没看到!!……”

    第二天,云觞在放映厅里因尼古丁吸食过量,窒息送进医院这样的小事立马就被当作八卦新闻登在了晨报上。

    叶慎荣那天早上刚飞东京,下午就回国去了医院,还带着营养师和私人医生同去。

    前脚刚踏进病房,病床上仰靠着的云觞便把一本杂志摔在门口地上:“搞什么,吵死了!我不就是烟抽多了进来洗洗肺嘛,用得着让你像参加葬礼一样吗,滚回日本去,avex的生意不谈啦!”

    虽然那副盛气凌人的嚣张样足够点燃叶慎荣憋在心里的怨火,让他爆发多年的积郁,直接在病床上把这妖孽办了。

    不过一物降一物,叶慎荣作风强势,可对云觞就是强不起来,否则也不会消磨了十年却始终拿不下这妖孽。

    一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墨黑的眼睛因为虚弱疲乏而浮上一层薄雾般的水汽,什么火气都压下去了。

    云觞此刻看起来是没什么,其实被送进医院抢救时极其危险。

    他在放映厅里关了太久,一个人毫无自觉地抽掉了三包烟,忽然就心跳过快,呼吸急促,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剧组人员一开始还不知道导演在放映厅里昏了过去,送夜宵的小跟班敲门大喊良久,察觉不对劲,才让影城的工作人员把门打开。

    大伙看见云导昏迷不醒,惊慌失措了半天才叫来救护车。

    云觞进医院时神志不清,抽搐呕吐,样子十分骇人。医生给他洗胃、静脉注射、还做了皮肤消毒,走出手术室时严厉地斥责了剧组人员,说要是再晚一点送来,就好直接找记者来给云导发讣告了。

    叶慎荣在了解事故过程时,听得心里一片虚惊,到医院见到真人,一颗心才放回了原处。所以这时候不管云觞怎么发脾气,他都不予计较。

    他慢慢到床边坐下来,注视之下忍不住眉开眼笑,深情款款得像个沉浸在初恋中懵懂而青涩的少年:“avex的生意搁一搁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他不吝啬地说出甜言蜜语,可是又压抑不住心里的一丝嫉妒:“和你当年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比,这点损失不算惨重吧?”

    云觞别过脸去不说话。

    叶慎荣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很乖地没有躲没有避,缩了缩肩膀往被褥里钻下少许,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想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叶慎荣看得心里一阵酸痛。

    “你当初给姓段的办个丧事,搞得像世界大战一样,不是也什么都丢着不管了?洛杉矶的殿堂你想了多少年啊,和你那丢盔卸甲的劲头比起来……”叶慎荣轻叹之后没再说下去,反而露出关怀备至的神情,“好像还有点发烧,你吃过什么没有,医院的饭菜你咽不下去吧,我把厨子带来了。”

    往常叶慎荣提到那个人,云觞肯定会痛斥几句。但是云觞一生病就特别安静特别乖顺,不管叶慎荣揉他头发还是抚摸他的脸颊唇瓣,他都缩在被子里,目光呆呆的好像一个漂亮的人偶。

    过了会儿,他低声沉吟:“叶,我想在《兰陵王》里给裴易寻安排一个角色。”

    叶慎荣的眼神一下子冷厉得好像要刺透云觞的肋骨,穿透心脏。云觞漠然地垂下眼睫,湿润潋滟的眸光落在雪白的被褥上。

    叶慎荣仔仔细细地捋着他一头柔光顺直的长发,不轻不重地说:“也好,让他做林云衍的陪衬吧。”

    云觞出院后,让助理跟裴易寻的经纪人联系。

    冷僷欣对云大导演大为反感,本想迂回着婉拒,被穆染听见,抢断下来。

    穆染和云觞可是有不少交情,这两人因为一次抽象艺术画展情投意合,差一点就被传为云导的劈腿对象,被善妒的叶慎荣做掉。

    穆染这人,什么事都看得很淡很透,外面传他是同志,他不介意,造谣他和云觞滚过床单,他也不介意。一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跟着裴总风风雨雨多年,也没见他沾上一点腥气。

    云觞取笑过他,说他这种人就应该穿越去古代,穆染还是呵呵地一笑而过。

    太豁达的人,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套牢。

    云觞的提议,穆染一开始立场明确,和冷僷欣同一战线。后来被云觞花言巧语,扯不到十句就倒戈了。

    冷僷欣极度鄙视他这种见风转舵的人,他还是照样笑笑不介意。

    到裴boss那里软磨硬泡,磨得裴boss把他轰出办公室,并在一干下属面前训话说:“叶氏的单子你要是接了,就打断腿在我办公室门前跪着别起来了吧!叫你和云觞绝交,你丫的和他到越搞越热乎,主子是谁都认不清了啊!”

    裴邵贤表面上和叶氏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自己也会和云觞套近乎,但他和叶慎荣早八百年就势不两立,先前他想用裴易寻诱云觞加盟k.s.a失败,这回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弟弟出演《兰陵王》中的角色。

    穆染不和boss怄气,立马转变战术,把《兰陵王》剧本旁敲侧击地塞到了段砚行手里。

    于是,段砚行拿着剧本义勇地奔赴裴邵贤办公室,斩钉截铁道:“我要演高纬这个角色。公司安排的工作我会进行,但是《兰陵王》的剧本我很喜欢,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裴邵贤从电脑屏幕后面抬头敷衍地看看他,忍了半天还是大笑起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理由太冠冕堂皇反而显得假。”

    段砚行愣了下,觉得裴邵贤误会了,鼓足勇气逆流而上,激情澎湃道:“大哥,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剧本写得很出色,云导人品是有问题,但他的实力毋庸置疑。我想挑战高纬这个角色,它会是我演艺生涯中的一个突破点!”

    一讲到演戏,他就和胸怀抱负的热血青年一样。

    他彻夜反复把剧本读了三遍,实在太沉浸于其中而忘乎所以了。等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裴邵贤打探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冷冷抽着嘴角,邪笑:“你知道‘高纬’是什么人?”

    “北齐后主,长恭的皇弟……”

    “他在这剧中什么定位?”

    “自闭、阴郁、昏庸无能的暴君。”

    “就是,暴君!”裴邵贤振振有辞,“暴君能有正面形象?能让那群颜控的疯女人喜欢?疯狂地追捧你迷恋你?”

    段砚行语塞,他确实没考虑到这一层,他只想到他自己的演技挑战,只顾到了自己的喜好。

    他考虑了一下,勉强说:“现在反派也挺受欢迎的……”

    裴邵贤眼色森冷刻薄地瞪了他一下:“那必须是美型强大无敌隐忍,有恶趣味但不下限的大boss,高纬哪一点符合?全剧他百分之八十的戏都只是个纱帐里的影子,那百分之二十的戏还掺和在高长恭赚观众眼泪的部分里,你去演,有什么机会出头?”

    裴邵贤到底是k.s.a会所除了总裁,最后权威的人,论起事理一派王霸之气,任何人都难以在他强大的气压下提出异议。

    时过境迁,段砚行发现裴邵贤的目光与心志已经和自己不同。

    演技需要的是一种瞬间的爆发力,而在爆发之前,是漫长的忍耐和蛰伏。

    随着剧情发展,“高纬”的演绎正符合了这个过程。

    他看到的只是身为一个演员的眼界,而裴邵贤的目光却放在更为广大的市场上。

    段砚行破釜沉舟,最后没底气地说:“金豫奖中有最佳反派这个奖项……”

    “你个没出息的!”裴邵贤忽然严厉地训斥,差点让段砚行站不住脚跟,“眼光不盯着新人奖,居然瞄上邪门歪道!公司的钱不会白花在你身上,明白吗?”

    段砚行彻底无话可说。

    和曾经的挚友产生意见分歧的滋味不好受,妥协与坚持之间,他感到了一丝选择的迷茫和痛苦。

    他很热爱演戏,喜欢到会在露天公园里因为灵感迸发,而情不自禁演练剧中的段子,引起群众围观,被登上报纸,遭到公司罚款。

    他可以谈笑风声地应对记者媒体,失去一两个奖项也不会往心里去,却会因为影迷对自己角色的非议而闷闷不乐好几天,甚至食不下咽。

    前生,他没有演过反派角色,这个未知的领域对他充满了吸引力。

    而他这样坚持,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高纬大部分的戏都是和兰陵王的冲突矛盾。

    高手遇高手,能激发出挑战欲,做节目的时候,他就看出林云衍很有表演天赋。

    他想和林云衍演对手戏,他想要向世人展示的是他的精湛演技……

    裴邵贤冷酷的话语打断他的各种浮想:“你必须了解的是,你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能让你发挥的角色,而是能让你一夜成名,被大众喜爱的角色。”

    裴邵贤说服别人,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思路清晰,先是强硬的训斥,这时候又转为柔化:“小寻,你和薛婧的姐弟恋一旦有差池,外人随时会将指责全部都针对到你身上,这时候你要是再演些负面形象,就算你演得再好,也得不到拥护者。大众反而会因为那些角色,对你本人反感厌恶。所以,你首要做的是先让他们爱上你,壮大你的铁杆影迷,等你的名气稳固之后,再考虑演技吧。”

    裴邵贤身子往一边微微倾斜,手肘搁在扶手上扶着脸颊,成熟与睿智都一目了然地写在那张略显得沧桑的脸上。

    慢慢地眨了一下眼,刻意而露骨地注视段砚行:“有舍才有得,你现在先要抛弃你的个性化,取悦大众。”

    段砚行一言不发地站着,蓦然有些恍惚。

    一个人一旦在一条路上走得远了,很难再回到原点。

    现在要他心平气和地抛弃自身演技的自信和骄傲,他很难做到。

    放弃一个垂手可得,并且自己打从心底喜欢,甚至渴望演绎的角色,在他风调雨顺的演艺道路上显得那么艰难。

    他好像,确实从来没学会过“舍得”。

    他摊了摊手,实在不能言语。

    裴邵贤温和地笑了笑,往桌子中央丢出一个本子:“你的电影我已经安排好了,演这个。”

    段砚行站得有点远,一下子看不清楚剧本上的字。

    裴邵贤往后座椅中仰了仰,双手在腹前交错相握,目光沉静而深远,笑容里头深不可测:“明天穆染会带你去见那个导演,放弃云觞那边的电视剧,我要你直接进入电影界。”

    放下一切,从零开始。

    舍掉所有,重新获得。

    段砚行终于看清剧本上的标题——《剑门世家》。

    一瞬间,惊愕达到了极限,刺激着神经末梢突突跳疼。

    那是十几年前他主演的电影,重新再拿出来翻拍,裴邵贤给他指定的角色,当年是由云觞饰演的。

    裴邵贤意味深长地冲他笑:“小寻,有没有兴趣超越当年云觞出道时的辉煌?”

    一向都是盛气凌人地拒绝别人的云女王,这次在遭到k.s.a会所的回绝后,人在片场把《月觞》的拷贝带砸烂在地,四个助理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唏嘘幸好那不是母带……

    顿一顿,云觞笑声高扬:“高纬这个角色戏剧冲突大,由三公子来演绎一定会名声大噪。您看,咱们演艺圈里一开始饰演帝王能引人关注,后来翻盘成功的,有几个没有大红大紫?”

    再转了风向,莞尔说:“三公子和薛婧那事是引起不少争议,他需要一个角色让大众彻底爆发情绪,所谓黎明前的黑暗,等骂他的声浪到达一定程度,自有人会出来同情他。您看,他长得就怪招人怜爱的,别说能激发女人的母性情怀,我都不好意思欺负他。”

    “何况,”最后再正色道,“三公子还年轻嘛,年轻人多磨砺磨砺才好,过了这道坎,他以后的路会顺畅。”

    银铃似的笑声仿佛散发着夜间百鬼潜行光怪陆离的气息,妖魅的诱惑直渗透到皮肤里。

    这层层递进的游说,像编纂在纸上的剧本,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好像理全站在云觞那儿,裴邵贤若再拒绝,就是他不给情面,故意刁难云觞了。

    云觞要是只公狐狸精,裴邵贤就是老狐狸。

    他老奸巨滑,不和云觞正面冲突,婉转地说:“哎呀,不好意思啊,云大导演,这事儿要不过段时间咱们再谈?我一向民主,尊重公司旗下艺人的爱好。当事人不在,我不好搞给他拿主意啊,实在是对不住了啊!”

    云觞知道这是拖延战术,在电话那头到也很沉得住气:“怎么,小太子不会是人不在国内吧?”

    “那到不是,”裴邵贤在办公室里敲着二郎腿,笑哈哈,“就是和小染去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哎呀,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哦。”

    挂电话前,他还不忘暗示云觞,如果想找穆染当援兵走后门,门都没有。

    穆染打点好手头上公司的项目,留下冷偞欣继续跟进想找段砚行做代言的一个服装品牌商家的合作,创意总监大人算是两袖清风地带着段砚行去见《剑门世家》的导演。

    两人越过长江,去了西安。

    西安是个好地方,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历史悠久,文化气息浓郁,名胜古迹数也数不过来,遍地挖一挖,没准能挖出哪朝的名将骸骨。

    提起西安在世界上的知名度,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古代有个帝王,为了死后能继续到地下做皇帝,便造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巨大陵墓,死后带着庞大的军队一起下葬。

    段砚行和穆染此去的目的地,便是那位皇帝著名的安息之地——秦始皇陵。

    段砚行是在被骗去的途中,才得知那位导演是个考古学爱好者,打小喜欢秦汉南北朝历史,立志拍一部以此为背景的史诗巨作。

    老历史迷终于在六十五岁的高龄趁还跑得动,雄赳赳气昂昂地到西安寻找灵感去了。

    乍听之下,段砚行觉得这履历有点耳熟,后来见到本尊,差一点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拥抱上去。

    马宇重导演是他前生带他出道,倾尽心血栽培他的恩人。在云觞这代年轻导演风生水起前,他在影视界可是名副其实“神一样的男人”。

    段砚行曾语重心长地说:“有马导演,才有我段砚行。”

    马导演吹着葡萄酒瓶,重重拍他的肩膀酣然大笑:“要回报我容易,拿个‘影帝’回来给我瞧瞧。”

    段砚行至今还记得,年轻的自己在听了这句话以后,当着马导演的面腼腆羞涩得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就像小伙子面对初恋情人似的。

    马导演脾气古怪,个人风格很强,非常的固执。

    他不喜欢迎合大众来拍电影,段砚行死后的那几年,在商业片雄起的滚滚大流中,他的几部文艺片收场都很惨淡,慢慢的就淡出了影视界。

    这次重操旧业,还是裴邵贤大费周折才把他请出山。

    穆染说,裴邵贤花了血本,把一套珍藏多年的《世说新语》以及一套探险工具赠予马宇重,才把这孤僻的老头子哄的欢天喜地。

    段砚行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有点吃味地暗自吐槽,裴邵贤以前不亏为书虫,绝版的珍本居然都能被他搞到手。

    以前他向裴邵贤借书,裴邵贤偶尔还会斤斤计较,嫌弃他不爱惜他珍藏的书。这回忍痛割爱送出去,估计要了他半条老命吧?

    西安确实是个适合文人雅士的好地方,有西凤酒,有临潼火晶柿子,有剪纸、刺绣、拓碑、皮影,民间流行的技艺样样少不了。

    可是矗在狼烟尘土,黄沙漫漫的皇陵地中,哪儿来的西凤酒、火晶柿子?哪儿有花灯可赏,琼液可品?

    有的只是马宇重和几个考古同好在土堆边上搭的帐篷扎的营。

    几个人坐在竹编席子上虽相谈甚欢,可二月的天,即使大太阳底下,霜风中吹久了也手脚冰冷浑身冻僵。

    马宇重才从保温箱中拿出几瓶私藏的葡萄酒来,给大伙儿暖身。

    段砚行继续看着远处风沙弥漫中的皇陵,那股森冷死寂的陵墓气氛顺着风儿飘过来,直透到心底。

    “马导演,”他抱着酒瓶子,盘曲双膝缩在暖风机边,懒洋洋道,“您真打算在这里办《剑门世家》的开机仪式?”

    马宇重年纪一大把,身子骨却比裴三少爷硬朗多了,披着大棉袄寒风里一派淡定,喝着美酒豪气冲天地说:“吾意已决啊!非得在这拍《剑门》的第一幕不可!”

    段砚行知道马导演顽固得像牛,说也说不通,于是眼神可怜巴巴地瞅向穆染。

    穆染笑道:“不知是否能在此处见到王翦大人的英灵,我从小就很崇拜这位大将军。”

    段砚行声音不温不火,泣血道:“让他把你的身体和魂魄都勾去做兵马俑,你就可以和那位大人永世在一起了。”

    明知道他在开玩笑,穆染却露出了几分较真的神情,仰面喝下一口红酒,一滴玉液自他的下颚淌到脖颈,留下浅红的湿痕,令人不禁联想到□之事那方面的痕迹。

    他淡地露出一丝雅笑:“人生虽不过一场戏,戏里戏外总还有些盼头,我不想那么早入地狱。”

    段砚行觉得,穆染跟在裴邵贤身边好多年了,多少会沾染上一点书呆子那种杞人忧天的习惯,说话文绉绉的,不合时宜地抒发情怀。

    裴易寻的身体着实耐不住寒气,段砚行顶着这裴家孱弱小太子的皮囊,晚上只得和穆染裹一条棉被。

    睡下前,他唯唯诺诺说:“穆总监,我再申明一遍,我不是同——”

    穆染背对着他侧躺,头枕在臂弯里,悠悠道:“我对小男人没兴趣,裴三公子大可放心。”

    段砚行听了,身上起了一层**皮疙瘩。穆染竟真的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穆染这样洁身自爱的人,不像会去风月之所的样子,既已承认,那就表示心里有了人。

    段砚行好管闲事的病又犯了,多嘴一句:“穆总监,你……心里有喜欢的人?”

    穆染背对着他,呵呵笑道:“我这个年纪,有房有车,收入稳定生活小资,要是还没有交个女朋友结婚,那不就是某方面有问题?裴三公子眼神凌厉,一看就知道我是同。不过我喜欢的那个人爱的不是我,我也不想强求。就当是个癖好,只要不会影响别人就好,你说是么?”

    穆染低声叹了一下,温朗的声音在呼呼的夜风里散开:“我跟你大哥有件非做不可的事一定要完成,做完了那件事,我想回老家去,买栋房子种种田养养花,一个人清清淡淡过日子。这几年存的钱也够我享福了,娱乐圈那个染缸,真是不适合我。”

    不适合他,却也待了这么多年……

    段砚行几乎已经猜到穆染喜欢的人是谁,但他问不出口。

    没了狗仔队的盯梢,段砚行觉得骊山天高地阔,到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人一高兴就精力旺盛,跃跃欲试。

    第二天,马宇重准备深入皇陵取材拍摄,一大早整理好装备,扛着防震摄像机准备出发。段砚行摩拳擦掌跟着一起去,穆染称自己保护裴三公子有责,也一道同行。

    他们去的是陵园南部的一个土冢,那儿的墓坑有国家考古队驻守,马宇重和他们关系很熟,从队里找了人来带他们进墓坑。

    不过也只能在边缘地带徘徊,拍摄工作要想真正进入墓坑里面很困难。

    和马宇重同行的几个考古同好虽业余,却都是老手,拿出一些攀爬工具,轻车熟路地架好绳索,准备往深坑里先探探路。

    马宇重老当益壮,要他光在坑边看着那绝不可能。

    他把摄像机交给段砚行,嘱咐他之前拍摄的内容还没输出,千万要小心拿着,然后绑上绳索,麻利地沿着坑壁往下爬。

    爬了一段,他抬头愣神地张望,冲他们摇摇手:“喂——,你们俩想办法下来一点,把摄像机给我!”

    段砚行和穆染面面相觑。

    “我把摄像机给你,爬一段,你再把摄像机给我,你再爬一段,如此交接。”

    段砚行提议,穆染点头。两人分别看准了落脚点,配合着阶段性地一点点往坑下面爬。

    慢慢地来到马宇重身边,马宇重看几个同好已经下得很深了,蹲在突出的一块大石上焦急地催促他们。

    段砚行从穆染手中接过摄像机。他腰上绑了几圈绳索,一端由穆染抓着固定好身体不往下滑,而他则双手托着摄像机慢慢弯下腰,脚蹬住岩壁,头朝下探去。

    马宇重跳起来差一点就能勾到摄像机,段砚行心里估算了下,道:“穆总监,再放我下去一点,还差一点!”

    穆染听见指示,替换着双手握的位置一点点放下一段绳索。

    忽然,段砚行腰上的活结松动了一下,惊得他慌忙抓牢摄像机。

    他打不来登山结,穆染也不懂,两个门外汉胡乱往身上绑几圈绳索,以为固定牢固了。段砚行虽然只往下掉了几许,却牵动穆染腰上的结也松了开来。

    穆染离他有三四米远,绳索的另一端钩挂在岩壁中,承受着穆染全身的重量,嵌入的孔在拉扯震动中松落下一些石砾。

    穆染还没发现钩子松动了,段砚行在下面却看得很清楚。

    他意识穆染的危险处境,忙叫喊:“穆总监你别动了,我自己想办法!”

    他咽了口气,继续把摄像机往下送,等在石块上的马宇重也为他们捏把汗,不停喊着当心,当心!

    可是马导演越喊,段砚行心里愈加发虚,掌心里不住地冒冷汗。

    忽然,他感到手掌湿滑,摄像机有重心偏移的趋势,急得不顾一切顺着重力惯性去捧住摄像机,却觉腰间忽然一阵悬空,束缚的力道消失了。

    “裴三公子!”

    穆染大叫一声,在段砚行往下坠落前,不顾一切地跃出去抱住了他的腰际。

    烟尘卷着两人一同滚下墓坑!

    此举让k.s.a会所损失了与叶氏娱乐公司在当天晚上竞标的一桩生意。

    尽管看起来这个行动很鲁莽,但情况的确由不得他犹豫。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半夜三更,那会儿墓坑附近几十盏强灯交织形成一幅惊悚诡异的场面,急救队刚刚把掉落下去的人挖出来,指挥现场救护的声音聒噪刺耳。

    裴邵贤觉得脑门上神经突突跳疼,漆黑的夜里,沾满土灰的两个男人被抬上担架塞进直升机,连他也只能凭体型勉强辨认哪个是他弟弟,哪个是穆染。

    两个人分别被搬上两架直升机,裴邵贤迟疑了一秒钟,紧跟着弟弟那边,说明自己的身份后,随机恍恍惚惚就到了医院。

    这浑浑噩噩,神经紧绷到几乎要断掉的感觉,就好像十年前那个倒霉透顶的晚上。

    他奔跑着去医院,和云觞发生争执斗殴,在冰冷的长凳上坐到天亮,等来的是走出手术室一脸肃穆的医生。

    医生用冷硬的,在他看来是十分无情的声音说出手术结果,裴邵贤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用拳头伺候了冷面医生的脸。

    回过神后,才想起云觞去了哪里?

    云觞不在走廊上。

    裴邵贤从那扇大敞开来并且还在剧烈震动的手术室门进去,药水味刺得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看见云觞笔直地站在手术台边,无影灯的冷光仿佛把他浑身都照得苍白无力,手里抓着雪白的尸布,两眼发直,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们彼此都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死一般的寂静。

    随着那个男人的辞世,好像带走了他们生命中的全部色彩。

    那个世界原本璀璨奢华,从此以后失去了颜色。

    “他的父母好像身体都不大好,丧事我来办吧。”云觞的语调平稳到令人感到一丝阴冷悚然的诡怪气息,面容冷峻得像石膏雕像,看不出表情,本就缺乏血色的脸看起来冷酷到让人心凉的地步,却隐隐透着疲乏的影子。

    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像一个演员,对情绪自如地控制,不露声色。

    裴邵贤记得,云觞夹着一根烟的手指抖动得很厉害,老半天没有点上火。

    恍惚中,他讥笑着想,云觞,你忏悔吧,你得用你一辈子的时间来忏悔了,结果,被抛弃的人是你!

    与那时候相比,段砚行这次只是**毛蒜皮。医生告诉裴邵贤,三少爷是保护性昏迷,身上只受了一点擦伤,肩骨移位但不严重,等人醒过来养几天就没事了。

    裴邵贤坐在病床边,一样也是守到了天亮。

    等段砚行睁开眼,他皱着眉头瞧过去,痞子流氓腔地说:“臭小子,让你贪玩!”

    段砚行虽然没什么大碍,可到底也在坑里埋了数个小时,惊吓的余波还残留在脑海里,浑身淌着虚汗使不上力。

    裴邵贤看他扭动挣扎,把他往床上按了按:“别动!别动!瞎折腾什么,乖乖躺着!”

    “穆……穆总监呢?”

    裴邵贤心神一晃,这才想起共事多年的穆染,再定神一看,段砚行目光炙热地注视着他,眼眶通红,声音也有些虚弱的哽咽:“邵贤,你应该对他好点。”

    裴邵贤倏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寒意从脚底心窜上脑门,顿时觉得,他眼前看到的这个人,不是他的三弟。

    那熟稔的语气,那平和的目光,根本就是“他”的翻版……

    他握紧拳头慢慢又坐回椅子上,松解赌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瞎说什么呐你,脑子摔坏啦?别人的事你别多管,叫你少看看段砚行的电影,看得都走火入魔了。”

    仰靠在病床上的阴柔男人嘴角拂过一丝灰冷疲乏的笑容:“大哥你这么精明的人,穆总监他心里喜欢的是谁,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那个人……死了十年了,别再去想他了。”

    好像声音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才流进裴邵贤的耳朵里,过了一会,裴邵贤不耐烦地冷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先管管好你自己。”

    段砚行乏力地笑了一下,沉沉闭上眼,实在是有些困倦。

    这误会,竟到十年后才解开。

    被云觞迷得神魂颠倒的自己,竟一直没有注意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总是用诚挚而小心翼翼的目光,对自己若即若离。

    害怕着那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他发现……

    “大哥,”他学着裴易寻那种清冷而娇柔的声调,说,“我觉得马导演这个人挺有趣的,要是实在没有人选,那我就演三公子流毓吧。”

    穆染不枉此行,摔断了膝盖骨的代价是他要在床上躺半年,不过换来的是段砚行这个老顽固终于松口妥协。他还是那样云淡风清笑着总结:慷慨赴义的壮举,他这辈子就做那么一次。

    他在西安养了几天,动过大手术后返回z市。

    段砚行留在西安,因为马宇重说过要在这里举行《剑门世家》的开机仪式。

    过了两天,剧组大部队都赶到西安,同时卷来一批媒体,清幽的日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裴邵贤也没有走,说是和一群娱乐圈的熟人增进感情,笼络笼络关系,其实段砚行看出他在防一个人。

    那个人于开机仪式的前一天到达咸阳,从机场到宾馆一路尾随疯狂的影迷,声势浩荡,招摇过市,影帝影后都没他这么出风头。

    到达宾馆门口,他被一群记者围堵追问《月觞》的发片情况,段砚行正从电梯出来,穿过大堂,隔着金碧辉煌的大门看见了他。

    那人在保镖的护驾下甩开记者进入酒店,酒红色的d&g风衣随着潇洒的步伐在身后飞扬,衬衫领子里刻意地露了点锁骨,长发飘逸,连走路的姿势都显得性感。

    他正与一个段砚行不认识的女人说话,眼眉漾着精神奕奕的笑容,心情非常愉悦的样子。

    那个女人大概是他的助手,段砚行听见他喊她“joyenna”,两个人并肩而行,显得很亲密。

    段砚行等在大堂正中的必经之路,等对方过来,寒暄道:“云大导演真是到哪里都那么风光。”

    云觞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挑了挑眉梢打量他:“裴小寻,我这可是为了你而来的。”

    段砚行冷笑:“我有什么地方让云导您这么看得起?”

    大概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云觞眼底淌过一阵温润,眉目间的淡雅如风逝去,在最深的眼底留下深邃:“很多地方,譬如说你这自我独断的性格,总要别人来依着你顺着你。”

    一如既往,矫揉造作的咬字和发音,压着嗓子的沙哑诱惑着人的心魂。

    段砚行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评价应该放到云觞身上才对。

    《剑门世家》的策划阶段极为低调,几次制作部会议都是秘密进行的,制片总监没有对外界泄露过有关拍摄这部电影的任何消息。

    所以当天晚上的记者招待会虽然规模小,场面却十分火爆。

    k.s.a会所首次对外公开电影的拍摄决定,由裴邵贤为主持代表,列席的有制片总监、导演、音乐总监、监制和策划负责人,还有男一号、女一号饰演者。

    考虑到近期绯闻效应,为了避免话题被偏离作品,段砚行没有出席记者会。

    而云觞却作为特邀嘉宾和顾问出现,记者马上就开始针对他十年前饰演流毓一角一炮而红,发起连环攻势。

    “为什么饰演流毓的演员没有出席,是公司故意雪藏吗?能公布他的名字吗?”

    “我想重拍《剑门世家》,观众最关注的恐怕是流毓这个角色,十四年前云觞导演饰演的流毓非常成功,并且夺得了当年金豫奖新人奖。这会不会让这次饰演流毓的演员有很大的压力?”

    “云觞导演对于这次重拍《剑门世家》有什么看法呢?”

    “观众一定会将新版流毓和您的流毓进行比较,您认为新版流毓有可能超越您的流毓吗?”

    面对记者轮番攻势,问题个个刁钻尴尬,裴邵贤坐在正中的位子,却始终稳若泰山,脸上挂着低调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他要不是早料到场面会如此发展,就不会特地厚着脸皮把云觞请来了。

    新版《剑门世家》的拍摄消息一经发布,舆论必定将焦点集中在云觞当年饰演的“流毓”这个角色上,当初,这个角色太成功,以至于云觞所有的角色中,流毓是最为被津津乐道的。

    与其被动地等候波澜掀起,到时候应接不暇,不如主动引导这个话题,让它成为《剑门》宣传的一个亮点。

    裴邵贤把主话筒往边上推了推,也没有刻意要给云觞的意思。云觞自己去把话筒接了过来。

    镁光灯对准他凶猛地闪着,仿佛要把他吞噬在灼眼的白光中。

    云觞从容不迫地笑道:“近十年以来,电影技术突飞猛进,硬件设备更新换代,我作为导演,也十分期待马导演执导的新版《剑门》。从电影的拍摄角度来说,和十四年前大不相同的是,特效技术日渐趋于成熟,硬件也比当年强化了许多,我相信新版拍摄出来的效果会让观众耳目一新,无论是画面还是其它方面一定会比当年的《剑门》更为出色。”

    “您也是导演,而且是如今影视界首屈一指的著名导演,出自您手中的电影电视票房和收视率都颇为可观,从导演的角度您如何看待新版《剑门》?我们知道,当年《剑门》的票房达5.6亿,您预估这次新版《剑门》是否能突破当年的票房?”

    “唔,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票房了,不是吗?”云觞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看着记者们,笑容优雅,透着强烈的艳丽感,而声音则相对深沉慎重,“就好像当年轰动全世界的《泰坦尼克号》导演詹姆斯 卡梅隆去年让他的新电影《阿凡达》超越了过去创下的成绩,期间相隔十二年,他现在是当之无愧的电影大师。在他拍摄《阿凡达》期间,难道没有给自己定下更高的目标吗,譬如说包揽奥斯卡全部奖项?呵呵。”

    云觞开了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后,又道:“每一个导演当然都带着能超越过去的目的而创作出作品来,我们始终是充满信心地在展望未来。马导演是十分有经验的导演,作为同行,他还是我的前辈,我这次来西安,主要是向他学习和探讨一些技术性的问题。他是位能够将最新特效技术和艺术很好地结合起来的优秀导演,关于电影的拍摄构想和所能展现的艺术效果大家可以拭目以待。——至于‘流毓’这个角色,我认为在马导演的执导下,会展现给大众一个全新的流毓。”

    几分婉转,几分骄傲,云觞对于自己的“流毓”是否会被超越巧妙地保留了意见,言语之中也隐藏着对新版流毓避而不谈的高傲。

    至少在记者的理解中,他的那番话依旧显示着云导一贯目中无人的作风,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流毓不会被超越。

    但是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纵横娱乐圈多年,妖艳瑰丽的女王在那一刹那垂下眼睫,冷艳的脸上掠过低调的温柔笑容时,那种难以释怀似的情绪。

    于是,有人站出来高声问:“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云导能回答。我们都知道,这部电影当年饰演主角的是十年前已故的娱乐圈太上皇段砚行,正是由于你们两位的出色演绎,才取得了老版《剑门》的成功。至今为止,你们的流熙和流毓仍深入人心。您是段砚行的至亲好友,对于他的角色将被重新演绎,您有何感想?”

    这个记者很聪明,实际上云觞和段砚行当年的地下恋情早被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只要是关心演艺圈新闻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两个男演员的奸-情。

    即使记者直言不讳称段砚行是他的“恋人”,也不过是旧闻重提,再拿出来暴一暴料而已。

    但记者用了“至亲好友”这样暧昧的词汇,避免了自己成为暴风中心,遭到k.s.a会所事后施压的可能性,方式温和得当。

    云觞笑了笑,一种近乎于华丽中透出萧瑟的笑容出现在他那张俊美而成熟的老男人脸上,足以达到催人泪下的效果,八岁到八十八岁的女性看了估计都会一地心碎。

    他重新拿来话筒,说:“我知道网上最近有一些奇怪的言论,荒谬不切实际,没有可信度,所以我不屑于发表言论。不过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或许会让人有机可乘,在此,我就申明一下好了。”

    闪光灯聚焦,将他的脸打得毫无血色,好似十分慎重地吸了一口气,嘴边的笑容异样的冰冷而深刻:“段砚行是我的恋人,在我眼中,他永远是最出色的,不可替代的人。主观上,我不承认他被任何演员超越。”

    裴邵贤猛地从余光中将锋利如刃的目光投过去,心底冷笑:云觞,你是来砸场子的?

    第二天,云觞在美国的上市公司股票大幅跌落,正当他气得想拿joyenna开刀时,罪魁祸首自动送上门来。

    云觞接起电话,压了压火气,戏谑笑道:“叶慎荣,你想怎么样?想让我破产?我帮你赚钱,你还阴沟里翻船!老子我不就说了几句话么,你听不惯也别跟钱过不去啊!”

    有时候,云觞自己也万分感慨,他和叶慎荣的关系很微妙。

    他们之间明明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是叶慎荣却是最了解他,把他看得最透的人。

    比那个相处了八年却对他一无所知的男人聪明得多。

    起码叶慎荣当初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明白,云觞不但本身的天生丽质是棵巨大的摇钱树,除了拍戏之外的本事也不小,能给他带来滚滚财源。

    如果仇恨也能算是一种刻骨的感情,叶慎荣的确比任何人都深入云觞心底。

    就拿交流方面的技巧来说,叶慎荣也比当年的段砚行懂得怎么和云觞交谈,怎么掌握住这个傲慢、目空一切的男人。

    叶慎荣在电话里沉默良久,才低沉地说:“我可以一直容忍你,但不表示没有限度。”又略微压低了嗓子,语气加重,“云觞,我对你的感情是认真的,你这样让我很难堪。”

    “行了行了,老子明天回来就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等你!满意了吧!”

    云觞扔掉手机,脸色阴霾得犹如地狱阎罗,接连抽完三根烟才下楼去吃早饭。

    晚上,裴邵贤以k.s.a会所的名义包下酒店宴会厅,宴请几位文化部高层人士和娱乐界的名流,算是为《剑门世家》开个好彩头。

    出席宴会的明星也不少,大多是k.s.a会所旗下的一线艺人,俊男美女不乏其数,衣香鬓影杯酒交欢。段砚行这样靠着和薛婧爆绯闻出名而在娱乐圈还碌碌无为的小人物,自然是不受到待见的。

    他只是为了找机会和马导演多多交流才出席宴会。

    但是马宇重由于再度受到k.s.a会所亲睐,成为全场焦点。裴邵贤带着他满场寒暄,段砚行只能自己在会场里瞎转转,累了就靠角落里歇歇脚。

    不管他外貌如何柔美俊俏,黑色的西服有多么展现他修长优美的身姿,本来都不会为人所注意。然而,云大导演走过去后,就大不一样了。

    男人和女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云大导演投过去,他们都在好奇,一个仰仗大牌女明星出风头的小白脸,为什么能引起目中无人的云女王注意。

    他们更失望的是,云导竟没有看中自己,反而喜欢这种弱不禁风且没节操的货色。

    云女王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即便人人都知道他绯闻无数,风流韵事缠身,还男女通吃。可即便不是为了出名,不谈“潜规则”,单纯想和他春晓一夜的仍大有人在。

    换了是别人,譬如“裴易寻”这类,却只有遭歧视的份。

    在场没有媒体的人,云觞在众人的注目下落落大方走向段砚行,段砚行也正色面对他,礼貌地莞尔一笑:“云大导演好。”

    他刚从侍应生托盘里拿起一杯果酒,绅士地提一提酒杯见礼。云觞却和他交换了自己手中的酒杯:“喝我这杯葡萄酒,1945年产的摩当豪杰酒庄葡萄酒。”

    段砚行接过酒杯时,只觉手中沉甸甸的。

    虽然知道云觞非奢侈品不碰,1945年产的葡萄酒是公认的20世纪最好的酿酒之一,既然能让云觞拿在手里品尝,那肯定是酒中圣品,但他对此却很怀疑。

    耐人寻味的是云觞那句话,1997年在伦敦佳士得拍卖过一瓶摩当豪杰酒庄葡萄酒,售价11.4614万美元。

    竞拍得主就是段砚行自己,后来这瓶酒转手赠给了云觞。

    不管那瓶酒是否还在云觞的藏品中,段砚行认为云觞不可能专程带过来,又在这样的场合倒出一杯,拿来给他喝。

    反正他也品不来葡萄酒,意思地喝了一小口,把酒还给云觞:“如果真的是1945年的那瓶,这么名贵的葡萄酒不合我这种身份的人,云大导演还是自己品尝吧,不要浪费了酒的身价。”

    云觞没有把果酒还给他,凑在鼻尖闻了闻,转而放到侍应生托盘中。

    他比段砚行高一点,借着微妙的身高差距低下头来凝视段砚行,璀璨的水晶灯下,显得那双眼睛奢靡华丽。

    他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直直注视着,抿了一口酒,润红的薄唇慢慢绽开深味的笑容:“酒不在名贵,而是一份心意。这酒我收藏了很多年,今天才舍得拿出来,本想和裴三公子共饮一杯,看来我有点自作多情。”

    云觞的父母早逝,他和姐姐两个人在美国长大,照顾他们兄妹俩的是祖母。

    因而,云觞和祖母的感情很好,祖母经常给他讲年轻时候轰轰烈烈的爱情史,1945年是他祖母和祖父相识的纪念日,十二年后生下他的父亲。

    十二年不变的爱情,像一杯玫瑰色的香醇葡萄酒,秾丽娇艳,长久不变。

    段砚行在1997年向云觞正式提出同居的爱情宣言时,以那瓶名贵的葡萄酒做定情信物,用他祖母的故事做隐射,向云觞誓言永恒不变的爱。

    如今想来,云觞当时收下酒时,风情万种之中似有一分为难之色:“葡萄酒若不好好保存,其实很容易变味的。”

    段砚行回想到那件事时,云觞也同样脑中掠过当时的情景……

    云觞还是微笑着喝下了半杯葡萄酒,尽管段砚行不领他的情,可是他却没有生气,也不摆架子,微笑里头显出几分温润的风情。

    段砚行不笨,他既而想到那天在片场听见云觞低唤了一声他的本名,诧异过后,决计否认到底。

    他不冷不淡地回应着干涩的笑容,云觞继续看着他,说:“我原本来这里是为了跟你大哥谈谈让你演高纬的事,呵呵,裴三公子现在恐怕忙着准备《剑门》的拍摄,无暇顾及其它,那就先不提了。听说《剑门》的第一幕打算在皇陵开拍,那个地方地势险峻,三公子千万要小心啊。”

    云觞忽然客气地称呼他“裴三公子”,还说了番暧昧不清的话,段砚行觉得其中似乎有蹊跷。

    后来,紧接着云觞的离开,裴邵贤临走前也叮嘱他:“joyenna和云觞关系非比寻常,她是和云觞绯闻传得最多的女人,云觞出去到哪里基本上都会带着她。但是现在云觞回去了,她却留在西安,我总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当心点。”

    裴邵贤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弟弟的肩头,有了他的提醒,段砚行便提高了警觉。

    《剑门世家》正式开拍,第一幕是在秦始皇陵所在的骊山北麓实景拍摄。

    电影毕竟是在剧院的大屏幕上播映,需要的就是展现剧院宽荧幕和立体音响效果,达到家庭影院都无法感受到的宏大场面。

    作为全剧的开场,马宇重导演野心勃勃地力求用富有历史悠久气息,浩瀚壮阔的山峦大全景震慑观众,虽然《剑门世家》的背景是在宋代的基础上架空,他还是挑中了秦始皇陵依傍的这块山势。

    拍古装片最麻烦的就是造型,虽然拍摄时间是下午2点,段砚行却从一清老早就开始换戏服、做发型、化妆等等。

    折腾完之后,还要披着好几层的戏服在骄阳下曝晒。

    他和饰演男一号的大牌演员任子清待遇天差地别。

    人家有一箩筐跟班端茶送水打蒲扇,他却连把歇脚的折凳都借不到,只好找快干净的大石头蹲着,拿剧本扇风。

    轮到他试拍时,还处处受到刁难。

    任子清也算是主演过十几部作品,获得过金豫奖最佳男主角,大腕中的大腕。薛婧和他比起来,还要算后生晚辈,喊他一声任大哥。

    记者会上,他身为男一号流熙的扮演者,本应成为全场焦点,结果却被云觞和一个十年前的死人抢去风头,落得无人问津的地步,早已憋了一肚子怨火。

    不过他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开拍前他对演流毓的段砚行极为亲切,表现出关照爱护新人的前辈风范,丝毫不摆架子。

    可是一到试拍,和段砚行演对手戏,他就凭借多年拍戏经验,不断抢镜头,使用一些导演不会计较的小动作干扰对方节奏和站位,试图用自己纯熟的演技给对方施加压力。

    如果段砚行是个货真价实的新人,或许会因此而乱了阵脚,无法进入状态。

    可他外皮虽是“新人”,内在却不是。

    论拍戏经验,他过去一年一年累积下来的实力,可比眼前的任子清老道高干得多,二十年磨砺出来的演技哪有那么容易□扰了。

    何况他一旦切换到演员状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明狡猾,别人玩不到他,反被他玩弄。

    他早就看出任子清在对戏时针对他的各种小动作,却不露声色,照旧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说台词、走位、做动作,既没有特别出挑的表演,也没有大的过失,在演绎出流毓的清冷腹黑同时,刻意显露出一点新人的拘谨和紧张。

    毕竟在一旁看着他表演的,是当初一手栽培他,对他的演技了如指掌的马导演。

    任子清察觉到这个“裴易寻”表现虽拘谨,却格外沉得住气,神情动作都有一份新人办不到的自如和沉稳。

    他心里不由产生了困惑和怀疑,几番挑拨不成,便有些气恼。

    他饰演的“流熙”是个谦和沉稳,举手投足都气概十足的大侠,举步稳健,眉宇淡然,气定神闲。

    他在一个长镜头中,根据剧本需要,到“流毓”面前,本应抱有一丝宽容与信任的情感去试探,结果演绎出来时,平稳的语气中却显露出了急躁。

    “毓弟,你曾说,你身上的伤是在去武夷山的途中中了莫天的埋伏……”

    任子清的台词节奏快了些,感情也不对,但或许是并非实拍而只是试演的缘故,马宇重没有喊停。

    段砚行发现任子清挑拨自己不成,反而自乱阵脚,便顺着剧情,慢慢地小步到“流熙”面前。

    在鼻子几乎要碰撞到一起的近距离下,他稍稍抬头,以“流毓”外表淡漠,城府极深的性子道:“大哥曾亲自验过我身上的伤势,莫非如今要重验才肯信我?”

    他用一个微微抬眉的动作逼近任子清,连呼吸的节奏都掌握得恰如其分,淡漠中透出阴冷和刻薄,符合了“流毓”小心掩藏的一丝内心的悸动。

    “借位”的技巧也很娴熟,知道镜头拍不到,他便不遗余力地瞪过去,眼神非常咄咄逼人。

    任子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沉浸到他的目光中,忘了这是在演戏,受到他的感情影响,被带动着不由退了小半步。

    沉稳的“流熙”不应该受到“流毓”的气息影响,不可能被逼得退后半步,而任子清已经忘乎所以地被段砚行的眼神震慑,下意识道:“你……”

    随着半个音节卡在喉间,任子清意识到自己出错了,段砚行则道貌岸然地低下头去,继续保持着“流毓”的状态,直到导演喊咔。

    他故意逼任子清出错,而自己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甚至没有在任子清出错后,就轻易忘了角色,任子清这个老演员反而在他面前显得稚嫩怯场。

    马宇重把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他早发现,对戏时根本不是任子清以熟练的演技在压制“裴易寻”,而是“裴易寻”潜移默化中带动了任子清的表演。

    段砚行拍戏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回报。

    他刚才报复了任子清,心里大感痛快,踱到一旁去休息时步子格外轻快。

    马宇重过来拍拍他:“小裴,你真的是头一次参加剧组拍戏?”

    段砚行眼珠子一转,忙粉饰道:“我之前跟过云导一阵子,他经常让我做示范对象,慢慢的,我也学会了一些技巧吧。”

    马宇重虽然心里仍有疑惑,却点头道:“嗯,云觞的确是出了名的严格。”

    段砚行赔笑着送走马导演,见任子清恍惚地回到椅子上休息,架势大不如前,暗暗露出一抹坏笑。

    ——想阴我,爷爷我可是你的前辈!

    蓦地,他感到背脊一阵寒意窜到了后颈,头皮也有点麻麻的。他回头去看,却没有找到那个刺人的视线。

    他直觉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任子清还没缓过神来,女一号沈莹正在准备下一场正式拍摄的镜头,应该无暇顾及其它,别的剧组人员也都在各忙各的。

    他找不出除了马导演以外,还有什么人可能看穿他的身份,可是刚才那个视线犹如芒刺在背,如此犀利……

    段砚行正式拍摄的第一场戏就要吊威亚,马导演没有姑息他是新人,拍戏前就告诉他,所有拍摄都不打算使用替身。

    等准备好后,他便直接上阵,对戏的是沈莹演的女主角“纳兰凌”。

    《剑门世家》的故事始于宋代太祖年间,一开始是倒叙。

    唐灭之后,随着前朝的宝藏传说在江湖上掀起风浪,葬于皇陵的唐末武将,末代皇帝的儿子,八王爷李祯忽然从墓中苏醒过来。

    这个李祯就是被狸猫换太子,在“灵玉剑门”长大的三公子流毓,他追逐着同样还魂的纳兰凌飞出皇陵。

    段砚行被钢索吊着,持剑立于一根残柱顶上。

    灼眼的阳光洒在他一身雪白的锦袍上,人称“雪狐狸”的“流毓”浅笑着冷道:“凌儿,你把明王剑还我,我便不与你动手。”

    “纳兰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直接携明王剑而去。

    “流毓”思忖片刻,打算追击。

    十四年前拍的《剑门世家》里,云觞饰演的流毓同样是以这样一身雪白的造型出场,傲立于阴霾陵墓中。

    当时是以清雨淅沥的灰冷天空做背景,给云觞的第一个镜头是雪白的背影。

    呼啸的风吹乱了发髻上的白色羽翎,他的“流毓”慢慢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清雅而消瘦的侧脸。

    飘扬的长发衬托苍白泛青的肌肤,黑沉的眸中,清亮的瞳仁里泛出水光。

    冰冷的雨打在他脸上,顺着眼角淌落的水迹恍若泪痕。

    “流毓”对着曾经用尽一切手段想要得到的女人露出冷漠却神往的淡淡笑容……

    就是这出场的第一个镜头,这个伤情而冷漠的俊雅男子俘虏了无数女观众的心,让云觞一炮而红。

    马导演为了避免当年的喧宾夺主,削弱“流毓”的出场气势,便改了开场剧本。

    段砚行在起身跃出残柱时,脑中顿时浮现出云觞的“流毓”,动作出现迟缓,被导演喊了咔。

    马宇重开始扯着嗓门教导正确的表演思路,段砚行吊着钢索悬在半空中。

    忽然,他感到腰际掠过一丝凉风,耳朵捕捉到一声低闷的尖利声音,还未反应过来,钢丝忽然断裂,段砚行摔下去,重重地跌在缓冲垫上。

    直到过了两三秒之后,剧组中才有人反应过来发出尖叫。

    道具人员忙过去查看情况,段砚行挣扎着支起身体,虽然有软垫缓冲,不过下落的高度很大,他的肩骨此前受伤还未痊愈,受到这一下撞击,再度移位。

    阵痛感让他龇牙咧嘴地倒抽好几口气,他咬着牙在旁人的搀扶下爬起来。

    马宇重紧张地跑过来寻问:“怎么样?摔伤了没有?”

    段砚行扶着受伤的肩膀,摇摇头说没问题,剧组的医务人员马上给他松解腰部的威亚钢扣。

    他低头看去,怔了一怔。

    锁扣的截断面干脆利落,并且有焦黑的痕迹,这说明钢索是被枪打断的!

    摔落的地方是一个较浅的凹坑,段砚行盘腿坐在垫子上,等肩部移位的骨骼矫正过来,包扎好后,在三四个人的搀扶下才能步履蹒跚地爬出去。

    他的一边肩膀因伤而无法动弹,只能单臂撑在坑槽边缘,由别人扛起他的下肢,再慢慢爬上去。

    就在这时候,一双银色的高跟鞋出现在他的视平线中,他猛地仰头,身着正装的j(注:以后joyenna就这样简称吧,大家都好记点_)面带微笑,把一只手递给他:“裴易寻,你没事吧?”

    看着眼前仿佛恶魔伸过来的手,段砚行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寒意遍布全身,忽然臂膀脱力,身体往下坠去。

    j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看他脸上惨白无血,失魂落魄,j笑了笑:“小心,我拉你上来。”

    段砚行想起裴邵贤的叮咛,警惕地抬头,冷冷瞪过去:“谢谢。”

    j保持着微笑,一边把他拉上去,一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用谢我,我只是正好替叶老板转达一句话给你。”

    攀上平地以后,段砚行装得若无其事,却压沉嗓子问:“叶慎荣有什么话要说?”

    j看起来十分专注又关怀地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装,就像专业的场务那样。

    但在她和善的笑容里却藏了杀机,她殷勤地笑着说:“叶老板希望你离云导远一点,否则倒霉的不止你一个。”

    说完,身体往段砚行胸膛倾下,几乎咬着耳朵低笑,“目前还只是希望你能自觉,如果你有逾越的举动,下次我们可就不会瞄准威亚开枪了……”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听起来就像一句慰问的话语,稍后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留在原地的段砚行由人搀扶着才能站稳起来,手心里阵阵潮湿的冰凉,恐惧由主动脉灌入心房。

    “我们”!

    j说的是“我们”,那就表示隐藏在暗处的是一个群体,而不是个体,不单单只有j一个!

    他的四周或许已经被全方位地监视着,叶慎荣的眼线说不定渗透到了他所接触的任何一个环境里,时刻监控他的一举一动。

    或许他早餐吃了几个**蛋,都会立刻传到叶慎荣耳朵里去。

    段砚行再度朝人群里寻去时,已经看不到j的身影。

    虽然他坚持自己可以带伤上阵,但是马宇重考虑之后,还是让他回酒店修养,还派给他一个小助理照料他。

    段砚行不太习惯被人伺候着,想方设法装娇蛮把小助理赶走后,他想来想去,只有找二哥帮忙。

    裴邵仁当天在家里很闲,接了电话后天南地北胡扯一通,向弟弟诉苦有多久没见面了,有多么思念多么饱受相思之苦。

    还用近来新搜刮到的名贵茶叶和古玩诱惑之。

    段砚行猛打冷颤,抢断道:“二哥,弟弟有件十万火急攸关性命的事,只有二哥你能帮我!”

    他一开口就把事情的严重性提升到最高级别,声音也十分急切娇柔,毫不忌讳地向裴邵仁撒娇。

    这一招很管用,裴邵仁马上就关怀备至道:“弟弟有什么事,二哥就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上刀山下火海,哥哥一定会帮你。”

    段砚行又哆嗦了一下,沉了沉嗓子,郑重道:“二哥,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啊啊,弟弟又看中谁了?”电话里的男人调笑着。

    段砚行不予理会,仔细想了想,说:“这次跟云觞来西安的一个女助理,叫joyenna,她应该是叶慎荣的人,不过经常和云觞一起出入在外。你帮我查查她的身份。”

    裴邵仁毫不迟疑道:“好,我马上会给你消息。”

    消息没来,人却电光火石地出现了。

    夜幕还未落下,裴邵仁已经坐在段砚行房间里的靠窗单人沙发上,不紧不慢地端着一杯浓香四溢的咖啡。西装革履,金丝边眼镜光亮如新,好像随时能拿出电脑和文件夹开始运筹帷幄的样子。

    “弟弟啊,二哥实在是万分的想念你啊!”

    裴邵仁满面舒心惬意,古韵悠长的说话调调让段砚行面皮抽了三下,薄薄的皮肤不禁泛出红润来。

    裴邵仁瞧出他的尴尬,眼眉笑弯了。他叹了口气,说:“二哥,我等的是消息,不是你的人。你亲自过来一趟,让我有点为难。”

    段砚行把话说得很直,他深知如果给裴邵仁留一点情面,这位裴家的现任当家可不止是得寸进尺。

    裴邵仁也好像有些失落地悠悠叹了两声,却不失笑容道:“跟自家哥哥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心里的芥蒂二哥明白,只是多少留点余地让二哥有所念想就好。”

    他二哥这个人表面看着实温润如玉,举手投足慢条斯理,谈吐一派文人雅士的风格,圆滑细腻,整日都是一张满面春风的笑脸,喜怒无形于色。

    他用略带伤感的语气淡淡地说出这样的话语,确实有着触动心弦,令人心软怜悯的效果。

    也不知当初,裴家的院子里,古灵精怪的裴三少爷是如何没有节操地跟他二哥搞上了,这里头或许有工于心计的裴邵仁施以压迫,有身份卑贱的裴易寻为求自保的苦衷而做出妥协,这些明面上都看不出来。

    自从段砚行重生以来,裴邵仁基本上还是和他保持兄友弟恭,和睦融融的状态。

    段砚行立场坚定,决计要和二哥划清这道界线。

    他看着裴邵仁温和脉脉的脸庞,狠下决心,冷酷地说:“二哥,有件事弟弟一定要跟你说明白。”

    裴邵仁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似乎是刻意要让睫毛眼皮翻动得那样缓慢,流淌在眼底的那丝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他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段砚行便道:“我们以前的那种关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希望二哥……能放过我,不要再计较我们过去做过的那些事,这样,我才好坦然地面对哥哥你。”

    时间流逝的速度变得格外缓慢,一分一秒都像剥茧抽丝那样啃噬人的耐心。

    段砚行等着二哥的反应,而裴邵仁最后做出的反应也出乎他意料。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搁下咖啡杯,扶了扶眼镜,就像是不经意的习惯动作,勾起的唇角并没有恶意的意味,镜片后面露出一双细长的眼。

    温柔,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