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到北平做古玩交易的有两种人。首-发一种到硫璃厂,在那里,你是爷,买卖家、铺子里都把你敬着捧着,为啥?你要么是腰缠万贯的主儿,要么是身怀重宝的客,否则决不能往这街上的铺子里走。这里的铺子逮到一个这样的就够吃三年。另一种是到鬼市,一大早,天还没亮,提个灯笼,买的卖的都模模糊糊,只有讲价的手指可以分辩得清清楚楚。
鬼市上的货大多是买卖冒面儿(仿制真品)的和做面儿(凭空做假)的,这种摊主千万别理,一个比一个猴精,腮帮子甩开了晕你个财货两赔。也有些虽然是好货,却是来路不正没处卸链儿(出手)的,这种也不能粘,粘上不把链儿缠你手上就得和你玩命。难得可以碰到个不知好坏的,偷拿祖上留的点玩意儿换急钱抽大烟逛窑子的,那你就叫捡着了,得货付银掉头就走。鬼市上一天是不捡二回的,别多溜几步再把刚捡着的给弄掉了。
鲁一弃正提着个四方的梨筐灯走在鬼市上,他只是很慢很慢地迈着步,悄无声息地从市口向市尾走,并不向器件儿瞄一眼。
鲁一弃是鲁承宗的独子,快四十才得这么个宝。来得很是不易,老婆为这宝贝把命也丢在了炕上。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把一弃留在自己的身边,满五岁时就把他送到河北天鉴山的大哥鲁承祖那里。
鲁承祖他一生未婚,中年以后突然笃信道法,在天鉴山千峰观旁搭一草庐,终日与观中道长谈经论道、解虚破幻。
鲁承宗送鲁一弃过来时,修一封书信给大哥,信中言到:“受绝后之厄,本不该得此子,且此子有别常人,天生异能不知福祸,本欲一弃又不心忍.。或许道力能疏解善引。但愿日后此子以其能为我家遗命承力……”
鲁一弃刚到天鉴山,鲁承祖就请千峰观的道士们给他做了个算场。一班精研究道法的道士围着鲁一弃整三个时辰,从其八字、手面相、骨骼、神情举止各方面,竟然算不出其天性与归属,最后只下了一个定义“此子性情不在五行之中。”
鲁一弃在天鉴山十年有余,鲁承祖并没把这唯一的侄子有别于其他小孩。教他读书写字,明理辨非,唯一不同的是常带他到观里听道讲解,跟道长们学一些易理卦象。鲁承祖对他很是宽容,从来不管他是否听得懂、学得会,随他兴致而为,这也是应合了道家随性自然的法理。到十二岁时更是将他送到北平读洋学堂,自己落得清闲。鲁一弃来的时候没起大名,这名字是大伯给起的,取“舍一弃而后百得”之意。
鲁家有一远房三叔在北平做买卖,开一个小铺子,也是倒腾老玩意儿。鲁一弃就托给他照顾,平时上学,闲时帮着看看铺子。一晃又是八年,鲁一弃从没回过家,他甚至连家在哪里都不清楚,只记得五岁时是从一个黄土连天的地方被送到大伯那里。北平求学期间虽然回过大伯那里几次,大伯从未提及此事,他也没问,不是没有那份好奇,而是因为这就是他的性格,可知与不可知都该顺其自然。
三叔一家对他很好,好得有点异样,总带着点卑微和恭敬,就向是下人对主子,全家除了三叔,都管他叫大少爷,他不知这身份是因为大伯还是因为自己记忆模糊的父亲,但他也从没有问过。
三叔虽然是硫璃厂小有名气的陈三老板,却不大会做生意。铺子里很少有人来,不过铺子里倒的确是有不少好东西。对于鲁一弃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天性不大与人交往,可能是因为在天鉴山的几年总与青灯古卷为伴的缘故。他对古物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人的兴趣。在这里他见识了不少真正的好货,但让他最难释手的还是店里经常收到的一些孤本、残本、绝本书籍和一些书简、绢册的残片,特别对那些甲骨、石片、玉玦上的文字和图案符号,他会整天把玩,凝视默念,不知是在试图破解它们所代表的含义和隐藏的秘密,还是在和它们默默地交流着。
店里的好货和他喜欢的东西总会在出现一段时间后被卖出,奇怪的是从来没见过买主和交易过程。他也没在意,也许三叔觉得有必要背着他。庆幸的是那些他感兴趣的东西已经在他脑中留下了八、九分的记忆,而且他强烈的感觉到,这些记忆将来对他会有极大用处。
鲁一弃来过很多次鬼市,不是为了收古玩,而是喜欢这里的氛围,喜欢享受发现的快乐。只要这样悠悠然地走过,你不说话,没人问你,你就象在死寂的废墟里走过。也不需要看,只是凭着自己的超常感觉,就能知道路两边的摊子上什么是宝贝,什么是废物。然后突然间有上好的东西闯入感觉之中,让脑子微微一晕,心中猛地一提,欣喜、兴奋便一下围绕住你,和垂钓时从水中提出鱼的快乐一样。
这样的享受他已经碰到过好几次,但他都没有收货。是因为他没钱收,是因为三叔没让他收,更因为他觉得不该他收,或许是不值得他收。
鲁一弃已快走到市尾,他依旧盯着足下的路,没有向两边看,因为根本不需要看。如果不是为了行走,他甚至感到自己可以闭上眼睛。在他的感觉中,两边的器物恍然间都是活的,在微微的呼吸,只是呼吸得不一样,大多的是有如垂死般许久才能微吐一口,这样的只是物件。极少些是沉稳悠长,而且周围有气息围绕,这样的是有年份的器件。今天没有碰到气息鲜活灵动、起伏旋绕的,那样的才可以叫做重器、叫作宝。
鲁一弃走出了市尾,他吹灭了灯笼里的洋烛,就在烛火已熄灭而烛头的青烟尚未散去的时候,他觉查到一股不同与刚才的呼吸,怪异的呼吸。
他站住了,然后索性闭上眼睛,这样能更细细致地去感觉,呼吸就来自于前面左侧的胡同口里。
他睁开眼睛,看不见那里有什么。是太靠里了?还是贴在这一側的墙上?总之看不见。
他没挪步,他又闭上眼睛,静静的感觉那呼吸,不!不是呼吸!因为只有呼没有吸,那只是一股气,似乎是紫黑色,似乎有腥臭味。
他还没睁开眼,所以他看不到一点光,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仿佛在把他渐渐拉远,渐渐拉深。
慢慢地、慢慢地,他睁开眼睛,一丝笑意从他嘴角处不经意间凸现。是的,他在笑,他竟然在笑,在这暗黑和腥臭味胶合弥漫的时候。
他是在笑,他不只是笑,他已经向那胡同口迈步走去。
他的笑是自嘲的的笑,他从小就经常出现一些和今天类似的奇怪感觉,但总会在大人的解释后被否认,就连鬼市上的那种感觉,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未向别人提起。更何况,他从没怀疑过几年来在洋学堂里获取的知识,那些是与他这种种感觉有悖的知识。
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他肯定那里的东西不是他想到的东西,他记忆中有过太多感觉都和实际的情况相去太远。他没有再闭着眼,只是眨巴了几下眼。就在这眨眼之间,脑海里已经搜扫几遍,突然,不只是哪本古册残本里的两个字竦然而现:“尸气!”
一朵指头大的火苗在挣扎了几下后亮起,蓝桔色的火苗跳动着向他逼近,从黑暗里直接逼到他的灯笼上方,鲁一弃一惊,感到胸口气息滞塞,一阵难受,这是远超出他想象的现象。
但他的所有动作和表情没有丝毫慌乱,这样的定力他也不只从何而来,但他的确有。
仔细地看,那是一只手,一只苍白却不失弹性的手,一只修长却满是伤痕的手,这手的中指和食指捏剑诀形,夹持一纸煤子,煤子的端头正跳跃着那蓝桔色的火苗。
持纸煤子的手很稳,没有一丝抖动,这让一弃突然有见到这手主人的渴望,但手肘往后依旧躲在黑暗里。
煤子头的火苗悄然一落,点亮了一弃手中的灯笼,灯笼里的洋烛奋力扑腾了几下,终于把手肘后面的那片黑暗照亮。
啊!没有脸!没有脸?对,因为看不见脸;
只有眼睛,一只眼睛,一只夜枭般的眼睛,却是淡漠的眼光。
而剩下的所有,除了那只手,都包在一块和夜一样黑的布里。
“看看这个。”
那黑布里伸出了另一只手,但一弃看不到这只手,这只手躲在鹿皮手套里,而且还紧紧地攥成拳头状。
拳头在松开,拳头已张开,顿时,一弃感到一团浓稠的、紫黑的、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尸气!好重的尸气!”他在心里惊呼。
掌心里有一团紫黑在弥漫盘旋,紫黑的正中是一颗心脏在跳动,充满了冤灵的哀怨和亡魂的诅咒。
这些鲁一弃看得见也听得见,这让他感到一种压力,像在深水之中,刺耳,头痛,恶心,额头的青筋在飞快地蹦跳。
他惊奇黑衣遮盖的那人会如此的无动于衷,会在这穿越阴阳的旋涡里纹丝不动,夜枭般的眼里依就是那淡漠的光。
“要吗?”声音和眼光一样淡漠。
“不要。”鲁一弃的回答很轻却很肯定。
“为什么?”还是淡淡的问。
“我不知道。”回答的声音高了一点,因为他已经开始在适应那压力。
“是不知道这是什么还是不知道它的价值?”发问的声音已不再那么悠闲了。
“都不是,是不知道我要它能干什么!”回答越来越轻松。
“你确定?”三个字里似乎带点遗憾。
“不确定,好多事要到死的时候才能确定。”
轻松的回答让夜枭般的那一只眼连眨两下,闪出一道很亮的光芒。
没有再问,也没走,只是把那道很亮的光芒长时间地停留在鲁一弃脸上,一张和许许多多平常人没太大区别的脸。
长时间的凝视让鲁一弃很是不安,太久的沉默也让他觉得应该离开。
“如果你想知道谁会要,到琉璃厂街尾的梅瘦轩。”说完转身就走,语气很像命令。
胡同口只留下那只满是惊疑的眼睛,还有那鹿皮手套托着的“尸犬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