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儿若是摔到阶下,非在石砖上撞碎脑袋不可,所幸灵儿身快手疾,抢在他刚跌飞之际探手抓他回来,这一瞬间死里逃生,韩林儿怔立石阶上,一时不知所措。只见雷电激闪,灵儿素影翻飞,与小苗女绕柱逐斗,四只白花花的掌影穿梭来去,两女交手,煞是好看。不但身形美妙难言,便连那飞扬的裙袂,扫荡盘旋的腿影也花团锦簇似的炫豔奇丽,衬著那不时发出的娇叱之声,更教人荡气回肠。
两女犹如莺燕相逐般的绕著大柱激闪疾旋,只一霎间,便从柱脚转到柱顶,身影骤然相交,各起一腿互磕,弹射两边,分别俏立於飞檐两翼。一阵飘雾逸然而过,韩林儿仰面望檐,透过蒙蒙烟雨,只见两个少女美不胜收的飘袂倩影宛然便似一对飞仙,凝目对望。仿佛随时被风吹落,却飘然而不离檐头。
小苗女笑道:“小姐姐,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中了金蚕蛊毒,还能舞得这般疯!”灵儿只瞪著她,留心防范这小苗女偷施蛊或歹毒手段,并不言语。那小苗女并不知灵儿身上的毒性暂受林居士所施之药封阻遏制,一时尚无发作之虞。眼见灵儿身手如常,不似她那般气力滞然不畅,小苗女心头暗恼,却眉弯眼媚,笑容不减,说道:“你那姓狄的奸夫不教你两招麽?”
灵儿咬了咬樱唇,说道:“你又回来干什麽?”小苗女笑道:“我又为何来不得?”灵儿道:“你来便来,为何胡乱伤人?”小苗女笑如花枝乱颤,说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人了?看不出你这小淫贱还挺能含血喷人的!”
灵儿与她斗口舌远不是对手,不出三言两语,便气得说不出话。唐月儿在低下突然叫道:“阿奴,你跑来这里干啥子?”灵儿没想到唐月儿居然与小苗女相识,不由一怔。小苗女咭咭笑道:“月儿姊,是狄武杀你老公麽?我帮你报了仇啦,还不谢我?”唐月儿心头大震,愣在那里。“真的?你杀了他?那……那贼子……”
那小苗女阿奴道:“狄武活不成了,现在该轮到……”妙眼盈转,瞪到灵儿俏面之上,娇笑声中,发掌来推,灵儿正要避开,小苗女突然纤身陡晃,从飞檐上掉了下去,“啊”的一声娇叫,飘坠而落。灵儿吃了一惊,本想伸手去抓,但想起这小苗女先前已有多次使诈害她,难免疑心这回又是诈摔,伸出去的手生生刹住。
但见小苗女犹如一瓣孤叶曳落,飘零无依,眼看就要摔死在石台上,灵儿不禁想到:“啊……她好像毒发!”立即浑忘了一切,飞身掠下,探手抄住了小苗女後腰的衣衫,轻飘飘的落足於殿门之旁,把她轻放在地。
韩林儿见到小苗女闭眼萎坐倚柱,扑上前去,挥拳欲打,唐月儿却把他照胸推开。韩林儿怒道:“她……她伤了光飞哥,为何不让我报仇?”小苗女阿奴闷喘一阵,微睁双眼,说道:“不是我!”唐月儿也疑心是她所为,不禁蹙眉说道:“阿奴……”小苗女怒道:“连你也陷害我?”唐月儿一怔,只见韩林儿抱著光飞血淋淋的身子,愤然大叫:“刚才就只她一个人在光飞哥身旁,不是她是谁?”
灵儿瞪著阿奴,突见她怀里掉出一个物事,定睛一瞧,似是个草扎的小人像。阿奴也自瞧见,抢手拾起,见是个手拄镰刀的佝偻婆婆的形状,不由愕然而视。便在这时,韩林儿惊叫一声道:“这是什麽?”三女一齐转颈,瞧见光飞腰畔的血泊里居然也有一个柱著大镰刀的稻草婆婆,不过三指大小,刚才被光飞身子挡著,众人均未在意,此刻露了出来,顿教人骇然而呼。
每个人瞧见这般模样的草编小人像,霎然间都想到了……
太婆。
一见到酷似太婆的草人小像,唐月儿先自变色,与灵儿对望一眼,皆感怵然:“太婆竟然神不知鬼不知地来过了?”
那小苗女呆望著从她身上掉出来的草人像,骇然道:“什麽时候放到我身上的?”唐月儿心念急转,顿觉不妙,忙道:“说不定太婆就在……在左近,咱们快退进大殿!”韩林儿慌忙拖著受伤昏迷的光飞,随唐月儿、小苗女阿奴避入殿内,灵儿生怕李逍遥有失,也急奔而进。
乍然间只见掌影纷飞,一胖一瘦两个人影正在李逍遥身旁大打出手,为避劲风波及,丁情、宋香柠、彭奇郎三人均退到了殿墙一隅,靠近不得,眼看软硬天师这当儿竟起窝里斗,丁情徒然焦急,却劝喝不听,更无力使其罢斗。
灵儿奔近来时,软硬天师正斗至激烈处,掌风霍霍,越发扫近李逍遥身旁,却不明这两人因何事突起争讧,大敌当前,自家夥里先打得昏天黑地,岂不教人急煞?瞧软硬天师两人的出手情形,伤势似已大愈,显然是林居士所施药石灵效之故。但这两人伤势稍痊竟又相斗,以他二人的功力,此间只怕无人能够强迫双方罢手息争。灵儿生怕硬天师的掌力伤及李逍遥身子,急忙跃身而上,把李逍遥从险境中拉开。
殊不知软硬天师突然翻脸动拳,只因李逍遥而起。刚才灵儿离开大殿,硬天师便欲乘机搜回原本属於他的那件宝贝“乾坤袋”,不料撩开李逍遥衣衫时,被软天师看见,那件宝贝本是龙虎山神物,软天师早就垂涎已久,岂有不抢之理?於是两人还没解下缠在李逍遥腰间的系袋之绳便已先打得不亦乐乎,谁也不甘拱手相让。
灵儿叫了几声,那两人正打得性起,哪里肯停?忽听得一声刺耳已极的尖声大叫:“啊……太婆!”叫声娇嫩,透出令人毛骨耸然的凄厉之气。便在大殿之内乍然响起,非但把灵儿等一干人吓了一大跳,连软硬天师也蹶然而惊,不自禁的各跃一旁,转面四顾,因未见到异样的情形,均把错愕的目光投到那小苗女笑嘻嘻的脸蛋上。
“什麽状况?”随著几声喝问,三个人影迅若急箭般的掠入殿内,落身未定,一个黑衫少年便急不可待的扫顾四处,问道:“太婆来了麽?在哪里?”正是任书易的声音。
衣袂带风,拂得地上的柴堆火光一晃,焰影微跳。只见修剑痴、羽云、任书易三人衣衫湿透,鬓发滴水,落在火旁,把眼光扫视一圈,因未瞧见殿内有异,却多了一个笑靥如花的小苗女,不由得都望著她,想起刚才回来时在殿外听到的那声尖叫,显然发自这小丫头之口,看她一脸精灵古怪之气,均觉讶然,心中闪出同一个疑问:“这却是谁?”
小苗女笑嘻嘻的环顾众人,见到每张脸皆没半分笑容,她却不以为意,瞧见软硬天师那种受惊刺蝟般的神情,更觉有趣,嫣然道:“呀呀呀呀……都瞪著我干什麽?”
羽云哼了一声,问道:“刚才是你叫的?”小苗女甜甜的瞄他一眼,妙波流转,又瞟了瞟任书易,娇声说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想必是蜀山派的小哥哥?”其实她来自云南,与这两个蜀山少年原也称不上什麽老乡。但奇怪的是,那两个蜀山少年被她这麽一瞪,连骨头都酥透了,只觉眼前娇花新绽,天仙吐露,恍似不在人间。霎时间竟浑忘了言语,不记得了一切,任书易更呵的一声,只觉那仙子向他抛来媚眼,脑中登晕,不由自主的竟爬倒在地,猛地一蹿,扑到小苗女脚下,忘乎所以地伸舌舔吻那双素足。
“呃哦──”灵儿不由看得呆了,因觉任书易情状不堪,竟犹如一条温顺的狗儿般,她不由的飞红了俏脸,扭头不看。小苗女格格娇笑,妙波盈闪,似是挑衅般的朝灵儿瞟了一眼,悠悠转目,朝羽云眨了眨眼。
灵儿忍不住瞥目瞧去,只见羽云瞪大双眼,目光茫然,只被那小苗女瞪视片刻,居然泪如雨下,哀哀的哭了起来。众人不晓得他们搞什麽鬼,均是呆望。突见羽云陡然下跪,咚咚咚的向那小苗女大磕其头,叩破流血,却浑似不觉得痛楚,眼光越来越疯迷,口中呵呵而叫。
眼见此状,灵儿不由心念一动,暗觉不对:“好像是中了迷魂术……”只听得修剑痴喝道:“你们两个干什麽?”探手一拍,落在羽云後背,揪他起来,向後摔出,跟著飞起一脚,蹬在任书易後腰,也踹翻在地。那两个少年跌得生痛,猛然醒了过来,却愕然而视,不晓得怎会如此。
小苗女向修剑痴抛媚眼,同时暗使迷魂伎俩,修剑痴没精打采的瞪著她那双瞬间变得勾魂摄魄的妙目,任小苗女怎生挤眉弄眼、百般作怪,他也是一如往常般地死样活气,不为所动,只当面对一个死人。小苗女眨得眼酸,方知此人定力了得,端他不动。她没敢再试,抬手揉眼,嘟嘴说道:“这个人太老了,都啃不动的!”修剑痴忧郁地瞪著她,竖著四根手指,说道:“不算老,只是不惑而已。”小苗女扁了扁嘴,跺脚道:“男人四十傻兮兮!”
唐月儿不禁问道:“阿奴,你到底有没完哪?”硬天师也气鼓鼓的说道:“是呀,刚才你叫嚷啥?”阿奴笑道:“都不记得叫的啥了。”硬天师怒道:“你说太婆来了,却在哪里?”其实阿奴机灵过人,刚才因见那一胖一瘦打得热闹,没人劝得住,她便大叫一声,故意提太婆的名字,果然令软硬天师一惊而跳,连架也打不下去了。眼见这胖子显得气不打一处来,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甚是好笑,阿奴妙眼一眨,拿起那个稻草婆婆,朝硬天师面前晃了晃,咯咯笑道:“这不就是太婆吗?”
因见众人神色一凛,唐月儿朝那受伤昏迷的茅山弟子一指,强抑惊意,说道:“这少年便是被太婆所伤,料想她多半还在这里,大家且小心些。”修剑痴闻言一怔,随即摇了摇头,目露大惑不解之色,众人正觉得奇怪,任书易大声说道:“这不可能!怎麽可能嘛?”
灵儿心中方自一怔,软天师已然忍不住问了一句:“有何不可能?”羽云、任书易对望一眼,均露不信之色,任书易说道:“那老妖婆不可能这般快就回来此处。因为我们三人在林中撞见了她,还几乎交上手了!”众人不禁一怔。
“此事确然,”修剑痴见众人把疑惑的眼光望向他脸上,便点了点头,神情黯然的说道。“我们三人赶到黑水老鬼出事的大致所在,距此约近一里地。虽没瞧见他们的尸体,地下和周围的树上均留在未干的血迹。还捡到这个……”
众人随著他的眼光望见任书易手里拈出的一条玉凤坠子,待近瞧时,可辨得其上有个“於”字,血迹犹沾未干。羽云红了眼圈,低头说道:“於师妹她……她只怕已经……已经……”话声微嘎,心情悲痛,说不下去。
灵儿最怕听到的噩耗便是此讯,脑中嗡的一响,几欲晕厥。先前於文凤出门之时的那种眼神,已令灵儿心中充满了不祥之感。可是她仍默默地祈盼,心中不知呼唤了多少次:“千万莫出事!”然而无情的噩耗终是无可避免地撞击而至,仿佛千万道巨锤,陡然将她殛得粉碎。
夜雨乍起而歇,不知何时悄然寂去。没了沙沙的雨声扰耳,任书易的话音更像字字重磕,清晰无比,激震耳鼓,撞得每个人悬浮飘晃的心全都沈堕到底,又碾得粉碎。“他们没有机会到达桑园,依当时的情势推想,於师姊她二人路没走到半道便撞上了老妖婆!我们三人赶到之时,老妖婆便从那里窜入树丛,急急忙忙地不知去了何处。幸好她似乎没瞧见我们,要不然……我们也不至於这麽快地赶回来。”
灵儿不禁低声说道:“或许……他们没遇害。”唐月儿点了点头,道:“对呀,没尸体不是?”软天师看出唐月儿这般言语不过是籍辞安慰灵儿,便摇了摇头,说道:“那老妖婆杀人,有的是化尸手段。死在她手下的冤魂,哪一个不是尸骨无存?”
灵儿不禁颤手掩耳。修剑痴那语气沈重的话声终是钻了进来,纵使她不想听也不成。“确已无侥。我们赶去那一处之时,途中便听到一声年轻女子的垂死惨叫,定然是……是可怜的文凤遇害时所发。”
羽云黯然的望著那串坠子,说道:“於师姊自从很小的时候上山修炼,与我同门多年,这串坠子从未离开过她身边。这是她母亲所留的遗物,倘非……唉!”叹气之时,泪水潸潸淌落,任书易更已泣不成声。非仅是为於文凤所悲,更为此次徒然丧身在兰陵渡的多位同门大感伤痛,也因为白搭上两条生命,却无法挽救李逍遥於危殆之中而感到难过。
灵儿也垂泪低咽,正伤心之际,软天师突道:“稻草人是个告诫。传说老妖婆要大开杀戒之时,必先送来这般的草编人像。此妇半人半魔,极是辣手,恐怕她早就潜伏在这里了。那个茅山派的倒楣鬼便是撞著了老妖婆,是以……”这番话只教人人心慌不已,修剑痴问明那茅山弟子受伤的时间,摇头道:“老妖婆就是插上翅膀,也不能够在我们刚出门不过片刻便在此间伤了人,然後又出现在一里开外。何况,那时她该在一里外对付黑水老鬼和於文凤才是。”
软天师听了,不由得皱眉道:“你是说……刚才在这里伤那茅山弟子的不是那老妖妇?”修剑痴点了点头。以他久历江湖的见识和一身人所难及的修为,既已作出了判断,便不留下丝毫可堪动摇的余地。
阿奴见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疑惑的目光投到她身上,不由一怔,说道:“别问我,我当时刚到,啥也没看见……”韩林儿一直守在光飞身旁,替他止血裹伤,这时也忍不住望向阿奴那笑得不大自然的脸,说道:“可是我们一出来就只看见你坐在旁边!”
阿奴指著光飞,冷笑道:“我见那小子伤得好玩,不可以坐下来看麽?”唐月儿虽想护著她,却瞧见阿奴手里捏著的小草人,终是忍不住疑惑的问了一句:“这稻草人怎麽到你身上的?”不等阿奴回答,唐月儿的目光又瞥向光飞身边的那个沾血的稻草人。任谁也看得出,光飞身边那个稻草人与阿奴手里拿著的果然是一模一样。
“我怎麽知道……”阿奴欲待分说,突然间从众人的目光中明白过来,笑容消失,俏脸煞然而白,瞪眼道:“哦!我知道了,你们都怀疑我是不是?”韩林儿愤然道:“是你自己说的!”
阿奴哼了一声,修剑痴突问:“不知这位姑娘来此地为何?”阿奴扁了扁嘴,做了个不屑回答的神态,翻了白眼道:“不告诉你!”
修剑痴只是微微摇头,羽云蹦出来道:“事关重大,你不说也不行了!”阿奴哈的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却抬起一只脚,伸直了脚尖,朝那两个蜀山少年做了个勾趾姿势,悠悠放下柔足,嘲笑道:“舔去吧,你们!”
那两个蜀山少年生怕又遭勾引,慌忙後退,同时闭眼不看,但觉心口狂跳,难以定神,虽闭上了眼,脑中竟然满是那白生生的姣好足影,更感心惊,各自暗叫:“心魔!”
阿奴终是小孩子心性,这当儿仍然一味嬉戏,更念念不忘灵儿被那痴头陀舔脚时的荡魄情状,她却从未试过这种奇怪的感受,不免大是好奇。此时忍不住又瞟向灵儿,嘻嘻一笑,想引得灵儿重燃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心道:“我跟你学的,就用来逗你!”
灵儿避开阿奴那戏谑、嘲弄般的目光,无意中瞥见光飞血迹殷然的身影,突然想起先前她在察看光飞伤势之时,闻到这小苗女曾用过的“雪片红雨”气味,不禁脱口问道:“是你,你给他用了雪片红雨对吗?”
“雪片红雨!”修剑痴等人均听闻过此种罕有的麻药名称,不由得都望向阿奴那嘻嘻哈哈的俏容之上。唐月儿失声说道:“这是我们唐门的药啊,若是搅拌於清水中,专用以解除麻痹状态,不沾水时,也可使人麻醉不醒……”她自然也已想到,阿奴身上必有此药,那是因为另一层外人未知的机缘,阿奴自有门道取得蜀中唐门的“雪片红雨”等物。
迎著众人越发怀疑的目光,阿奴不慌不忙地说道:“是呀,我见那小子痛昏不醒,就给他撒了一点儿粉,看能不能活转来,这有什麽呀?”灵儿本要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可是被这诡计百出的小苗女欺骗了太多次,想要信她亦难,只是垂眸不语。唐月儿不禁蹙眉说道:“阿奴!到了这时候,你还在说谎。从小你就这样……”
阿奴不禁眼光微变,笑容渐失,说道:“你们不相信?哎呀,真是冤过窦娥!”眼珠溜的一转,似想到了什麽点子,闪身晃到光飞之旁,说道:“把这家夥弄醒,你们自己问问他嘛!”众人一见她抢身窜向光飞和韩林儿之旁,顿觉不妥。羽云发掌推去,急道:“当心小蛮女杀人灭口!”任书易也知必有古怪,忙把韩林儿和光飞拽开。
阿奴不留神被羽云推个趋趄,眼圈儿登时红了。羽云哼一声道:“小稻人什麽的,定然也是这小蛮妞搞出来的恶作剧……”话声未完,突觉那只手掌奇痒,只瞧了一眼,便见到掌心泛出无数小红点,密密麻麻,宛似抓了一把红豆沙一般。而这只手刚才正是碰到小苗女衣衫上,羽云方自一愣,只听得软天师厉声说道:“这茅山弟子能不能活都很难讲,岂能说醒就醒?小贱女甚是可恶,难道你还想耍我们一晚上?”越说越恼,发掌来揪阿奴衣衫。羽云忙道:“拷!她衣衫有毒,碰不得……”
软天师忙不迭地缩回那只手,阿奴哼了一声,眼光射向灵儿身影,妙瞳里顿时闪出了怨恨之色,说道:“都是你这贱人不好了,陷害我!”灵儿心中一怔,刚抬起眼睫,蓦然只见阿奴双手扬起,大片细微之物激撒过来,鼻际先闻到了一股异腥之气。
凭灵儿的本领,阿奴面对面地猝施暗算未必能够得手,只须拈指凝眉,运使金刚胡身神咒自能挡去纷至沓来的那片怪异之砂,可是她自从听闻於文凤、黑水老鬼取灯不成,反遭不测的恶讯而後,心中已是一片茫然,因感心上人生存无望,早已了无生趣。眼见大片注满阿奴怨毒之气的暗器扑面而来,灵儿竟毫无避挡求生之念,反而盼能由此而得解脱。
但放著修剑痴、软硬天师等人在旁,阿奴岂能偷袭得手?
唐月儿晓得阿奴暗器的手段,见其刚一抬手,便将灵儿往旁边拉拽,急道:“这是七毒夺命砂,小心!”灵儿却立於原地不动,只因李逍遥便在她身後,若她闪开,李逍遥之躯难免要被毒砂激射得体无完肤。
但见金光大圈横泛开来,闪现於灵儿身前,将射来的毒砂悉数荡去无存。正是软天师使出“金刚咒”,念及水月宫与他龙虎山的渊源,及时施法救护,紧急关头帮灵儿挡开阿奴的“七毒夺命砂”。
硬天师随後发出一连串龙虎擒拿手,阿奴只觉眼花缭乱,不得不跃身急退。她身法奇妙,人小而轻灵,便如一只小泥鳅也似,扭扭腰就使得硬天师找不著影儿了。修剑痴为免这小苗女犹有更毒的後著猝施於众人之身,随手捡了一根燃烧的枯枝,以上乘御剑之法使开了,阿奴被逼得退至墙边,无法腾挪穿窜,心中一慌,肩头登吃“火剑”一拍,焰星四溅。阿奴痛得大叫,修剑痴原也不想伤她,见状一怔,收回柴枝。飕的一声响,阿奴已从窗口跳了出去,边逃边哭,身法奇快,瞬间没了影儿。
硬天师恨恨的道:“教这小妖女跑了!”本欲追出,转念一想,又恐中了别人的“诱敌深入”计。修剑痴原本恢复得不过三五成,连番多耗真气,顿感体发虚汗,手脚皆软,不得已只得丢了柴枝,坐下歇息,见得旁边有个花布袋,其上血迹干凝。修剑痴记起此袋似是小苗女肩挎之物,刚才被他和硬天师所逼,一时手忙脚乱,只顾著逃命,却丢了这个袋子在地上。眼见那花袋子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何物?硬天师伸手欲捡来瞧瞧,手刚探到一半,突然闷哼一声,顿感头沈脚浮,气力难支,情知伤势未愈,不得不坐下调息。转面一瞧,软天师早坐在墙脚闭目养神了。
灵儿呆立一旁,满脑子里晃动的尽是阿奴跑出去之前那怨恨、委屈的眼光。她不禁心有所触,暗思:“或许是我们错怪她了?”妙眼盈转,瞧向躺在韩林儿身旁的光飞,因这茅山弟子昏迷未醒,真相尚难明朗。
她的眼光无意中落在林居士先前放在石供案上的那个时辰仪,但见铁针所指的方向越来越逼近子时,她心头!然一震,转头望向李逍遥。他的脸上气色越来越不似活人,眼光已涣散无神。
丁情也正望著李逍遥,满目关切之情,浑忘了他自身的伤痛与不幸。突然他问了一句:“药王前辈呢?”众人刚才被小苗女一通搅乱,皆忘了留意到林居士不在此间。闻得丁情此言,均相觑愕然。
修剑痴问道:“林居士去了何处?”软天师哼道:“你这个修呆子,林老毒不是追你去了麽?”修剑痴一怔,随即变色道:“可是我们并没遇见他!”众人都担心起来,唐月儿忧道:“不管怎样,他去了这麽久,总该回来了。除非……”她没有往下说,突然间众人心头皆涌出了又一个不祥的预感。
灵儿想:“林前辈会不会有事呢?多半不会的,他老人家才不怕那太婆呢……”突听得任书易大声惊叫,灵儿吃了一惊,随众人目光转去,只见羽云晕倒在任书易身旁,那只手掌肿得蒲扇般大,皮肤溃烂流脓,千疮百孔,乍看之下犹如滚油浇烫也似,其状骇人之极。
任书易惊道:“羽云师哥这只手怎麽烂成这般?”软天师只看了一眼便觉烦恶,不敢再看,转开目光,哼道:“那小苗女全身是毒,碰上了便是这般!”硬天师对那花袋子甚是好奇,忍不住伸手欲打开来瞧瞧,闻得此言,心下打个突,忙不迭地缩手,眼见羽云手烂之状,更觉心惊肉跳,怔得一下,嚷道:“还不快拿刀砍掉那只烂手,否则烂到头上啦!”
任书易早吓没了主意,幸有硬天师从旁指挥,为免羽云手烂之势蔓延开来,殃及性命,不假多想,找家夥砍手。硬天师不耐烦的催促道:“怎地婆婆妈妈?还不快点,那小道就快烂到头啦……”任书易颤声道:“找……找不著刀子!”硬天师转面朝唐月儿喝道:“那婆娘,借把飞刀来使使!”唐月儿的飞刀皆淬了毒,岂能使得?她只装作没听见。
韩林儿从怀里摸出一把解腕尖刀,投到任书易脚下,说道:“我有一把。”任书易低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待瞧向修剑痴,他虽皱眉沈吟,面上现出不以为然之色,终是不知舍此而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硬天师瞪一对豆眼,怒道:“有刀子了,怎麽还磨菇?”任书易想起黑水老鬼在桑园中曾遭血魇吐毒沾手,那时也是一般面临毒性爬满全身之虞,当时修剑痴为救黑水老鬼性命,便断然地挥剑卸去黑水老鬼一臂。虽不知其中有何不同,任书易这时却想到羽云此状颇似黑水老鬼中毒的情形,经不起硬天师再三催喝,一咬牙关,抓起那把解腕尖刀,便欲往羽云手臂切去,但一刹那间,想起羽云这只右手倘若废去,从此便也不能使剑。
任书易不禁迟疑起来,苦丧著脸道:“我该怎麽办?”硬天师忍不住一巴掌扇开了他,怒道:“没用的货!还是老子来干才叫痛快!”抢了尖刀在手,觑定了羽云的胳膊,狠狠砍落。便在这时,忽听得一人说道:“谁敢在此班门弄斧?”呼的一声劲响,斜刺里伸来一根棍子,抢在硬天师手起刀落之际,撩开了羽云那只手臂。硬天师追著要砍,棍子拍地弹起,架在硬天师握刀之手的腕间“内关”、“大陵”两穴交接处,硬天师稍一运力,突感手肘痉挛,半身僵麻,刀落不下去,反痛得呲牙歪嘴,闷哼道:“老子武功未复过半,此时玩不过你!有种就等我伤好了,咱哥俩再好生痛打一场……”
那人冷冷的道:“比武功,我可没兴趣!”棍端微点,不知戳著了硬天师手上什麽穴道,解腕尖刀脱手飞出,抄在那人之手。硬天师闷哼一声坐地,转面怒视,只见林居士缓收木棍,黑著脸立在身旁。硬天师一怔,随即怒道:“老子难得有一回雅兴见死而救,你为何拦我?”
林居士满身湿透,不顾抹拭头上水珠,先瞧了瞧羽云那只手,冷笑道:“这小道不过是中了尸腐毒,就算要烂透全身,那也是几十天以後的事儿。你这时就急著砍他的手,只能害他毒血回灌,侵蚀心脉,反而死得更快!”硬天师闻言一怔。
任书易忙问:“前辈,可有得救?”林居士翻了翻眼,冷哼道:“这点小毒都解救不了,我还叫五毒药王麽?废话!”说罢,取出九节菖蒲碎末绊於糯米酒内,另有糯米一小包,糯米糕半块,先咬了一口自吃,把剩下来的残糕递给任书易,说道:“药酒喂服,撬开牙硬灌也行。糯米要嚼烂了,喷在烂手之处,另以这几片九节菖蒲叶子使劲擦拭烂处,最後,把糯米糕涂在伤手上,用九节菖蒲叶包裹,找绳绑定,所中尸毒不日自除。”
任书易边听边点头,记在心里,接了解毒药物,不由又问一句:“前辈,我师兄这只手能保住吗?”林居士道:“废话!”任书易登时放心,朝硬天师瞪了一眼,心下暗叫侥幸:“多亏了药王前辈及时赶回,不然我师兄好端端一只手就被这胖老头废啦……真的是好险哦!”
硬天师却不服气地哼哼道:“我的法子不见得就不好使,等以後老子伤了手,定要试试看你对还是我对!”瞪了林居士一眼,又道:“谁叫你不在这里呀?只道你这老毒虫被鬼捉去了呢,却突然冒出来……”林居士黑著脸道:“我在林子里撞著一人,是以耽误了时候。你们却在这里搞什麽鬼?”
众人一听,皆变色道:“撞上太婆啦?”林居士瞪眼道:“我有说过麽?”硬天师急道:“不是她还能有谁?”林居士把下巴朝旁边一呶,冷然道:“他罗!”
修剑痴等心细之人刚才见到林居士进门之时,并非独自一人,往墙影下定睛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底花衫的老年苗人萎然坐地,兀自靠墙歇息,气喘不定,手影颤抖不停,似也受伤不轻。灵儿只瞧了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中一跳:“姬长老!”
林居士赶到桑林之中,未见到修剑痴、羽云、任书易三人的身影,却撞著了姬灵通。当时姬灵通被阿奴以“鬼降”之术蛊惑,以致神志不清。林居士本想不理,却看出躺在草丛里簌簌颤抖的这个老苗子显然是中了来自苗疆的降术。林居士不免奇怪,待细看时,认得这老苗头居然是赫赫有名的“鬼见愁”姬灵通。林居士惊讶已极,当时便想:“他乃是苗疆大巫头,又号称‘鬼见愁’,可见极是难缠……却怎麽阴沟里翻船了?是什麽人放倒了姬长老?”
其实以姬灵通的本领,若非先受冰冥毒掌重创在前,又因急寻不见赵灵儿,一时心浮气躁,犯了疏忽,否则阿奴决难整倒他这等人物。姬灵通栽在阿奴手里,也因他万想不到这小小丫头居然学会了苗疆秘术中最难掌握的“鬼降”,待他发觉不妙,为时已晚。当下,林居士一时技痒,又因心中好奇难抑,忍不住便帮姬灵通除去降头。林居士又探知姬灵通中了冰冥掌力之毒,又费了一番周折,为他施药驱寒,待姬灵通张开眼来,问明原委。姬灵通感激林居士相救之德,又知他是茅山异士,心中钦佩,便不隐瞒,把受伤的情由简略地说了。
林居士听到是一小姑娘“降”倒了苗疆大巫头,既奇怪又好笑。因惦记著李逍遥之事,眼看在姬灵通身上耽误了这些时候,想著也快到子时了,赶忙扶著姬灵通返回天蚕神殿。好在姬灵通服用了解药,已能勉力行走,又仗著内力深湛,穿林无滞,两人不多时便回到那片破败的宫殿。当姬灵通瞧见灵儿也在殿内之时,不由惊喜难言,灵儿却只望他一眼,便把脸孔转回李逍遥面上。
林居士闻得修剑痴等人说起於文凤、黑水老鬼多半已遭不测,取灯无望,他不由得神色黯然,向灵儿望了一望,涩然道:“人力已尽!”灵儿看见时辰已近子正,已知无力回天,不自禁的凄然情伤,感到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纤身微摇,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
姬灵通摇摇晃晃的抢上前来,伏地拜倒,怆然道:“殿……啊不,大小姐!老朽护驾不力,让你受苦了……还望……还望千万保重贵体!”众人不知姬灵通以雾月教长老之尊,何以对这汉家小姑娘如此毕恭毕敬,不由暗异。但见这少女竟连瞧也不瞧他,倒也稀奇。姬灵通却不以为忤,无意中见到地上有个花布袋,不由一怔。随即定晴细瞧,辨得正是符通玄常年挎在肩後之物,後来被阿奴窃去。
姬灵通心念急动,变色道:“难道阿奴来过了?”任书易恨声道:“算她跑得快!”姬灵通两眼不由瞪大了些,心念暗转:“阿奴居然来找过殿下了?这……这可糟了!不知有没有跟殿下说了什麽……”正自惊疑不定,硬天师突道:“我先看见的!”探手来抢那只花布袋,姬灵通不假思索,便也落掌按住布袋一角,两人各抓一头,发力猛扯,均不相让。硬天师原本担心袋子沾毒,不然早就捡了去,待得见到姬灵通也有意拾去,顿时顾不上多想,也来争夺,只道里边有宝贝。
若在往常,姬灵通决然不输给这胖道士。然而此刻硬天师因服解药早些,所受冰冥毒掌之伤好转小半,气力恢复也快於姬灵通。两相拉扯之下,硬天师见姬灵通抓得甚紧,不由焦躁起来,猛运内劲於双手之上,大力一扯,姬灵通也不放手,只听得一声撕裂之响,花袋子分为两半,劈哩叭啷地掉出许多铜光闪闪之物,有大有小,滚了满地。
硬天师大叫一声,低头瞧见一盏小灯滚到脚边,不由傻了眼。众人均望向地上,只见花袋子里边掉出来的均是铜灯、香盒、筮卦之牌,诸如此类。姬灵通怒瞪硬天师,正想著是否该暴!这矮胖子一顿,任书易忽道:“咦,这些好像是……”
“这不正是赎魂灯吗?”林居士抢身来瞧,满眼的惊喜之色,讶然道,“还有还魂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怎麽回事?”
“正是赎魂灯,”姬灵通叹道。“是本教符通玄生前从不离身之物。他一生酷爱魂灵之术,又修炼‘元神出窍’秘法,为免自己有朝一日万一出岔子回不了窍,是以精心收集这许多招魂之器,常年备在身边,以便从者帮他招魂时使用。唉,可是他终究不免死得尸骨无存,只剩下这些东西,我本想以此安葬,以供纪念。这胖子真是莫名其妙之极,连这也来抢!”
林居士教众人帮忙收齐地上的灯、香诸物,喜道:“这正是我们急於找到的宝贝!嗯……大灯七盏、小灯四十九盏,全齐了!真是天意!”转面瞧见灵儿妙目盈光,噙闪喜悦的泪花,姬灵通却满脸愕然之色,显然是不明这些人急需赎魂灯有何用场。
但当他瞧见李逍遥此刻的魂不守舍之状,登时明白,变色道:“莫非要为这小瘸子招魂?”
林居士看了看时辰,脸色凝重,说道:“不到一柱香时间了!”
姬灵通突然探手来夺任书易守护的那堆赎魂灯具,以任书易的武功终是与姬灵通相去太远,岂护得住?修剑痴便在一旁,刚才见到姬灵通眼神变化,已自防备,姬灵通一出手之际,斜刺里伸来一根火焰尚炽的干柴,以剑法使出,戳点姬灵通腰胁。姬灵通出手极快,原已将要碰著那些灯具,心想:“宁可打碎赎魂灯,不教小瘸子有翻生的机会!他若活转来,我接殿下回苗疆之事定然又生波折……”他倒不须把灯全打碎,只要毁坏其中的一盏,林居士便施不成法。如在平日,修剑痴绝拦不住他,可是这时姬灵通却没有修剑痴复元得快,相形之下,大处劣势,手刚探出一半,斗然感到“剑一”的威胁。
不论手中有没有剑,每当修剑痴使出圣灵剑法的第一式,在姬灵通眼中都是无所不在的威胁。
姬灵通本想驱动掌力击碎赎魂灯,突然间他感觉到内外交困。在内,他体内寒毒尤盛,哪有余力催发劈空掌劲?在外,他无法突破修剑痴“无尘无垢”的剑意。更何况,硬天师对他早怀恨在心,这时竟然趁火打劫,突然拍他一砖。
修剑痴自持身份,不愿与硬天师以多欺少对付姬灵通,刚才那一招已试出姬灵通显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便收回剑势,移步退守赎魂灯前方。单凭硬天师一人,姬灵通压力骤消,旋身避过硬天师拍来的石砖,转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方位,便欲发掌劈碎修剑痴身後摆放著的赎魂灯,突然之间,唐月儿、任书易两翼来攻,以姬灵通此时的状态竟无法轻易摆脱,心中一沈,未及变换身形,修剑痴伸来柴枝,遥指咽喉,剑意凛凛侵袭,绵延无尽,正是痴心情长剑法中的招数,名唤“遥遥相望”。
修剑痴孑然一身,而他这一门痴心情长剑法须得双人合使,方能威力倍增。尤其这招“遥遥相望”,更应在双剑合璧的情形之下始能发挥夹击之效。灵儿习得修剑痴这门剑法时日尚浅,领悟无多,眼见修剑痴竟一人而使两人夹击的招数,灵儿不禁大奇,心下只道这一招毫无功效,却哪知姬灵通眼光掠见身体後侧的墙上投映一袭人影,持剑封锁他移动身形时必取的方位,居然与修剑痴形成遥相呼应之势。
姬灵通霎然间一惊而呆,只道身後冒出来一个与修剑痴一般的剑术高手,联剑封锁之下,却哪里动得?待他定神瞧清了身後墙壁上的影子不过是修剑痴使剑招时投映而成的身影,身形已挫。啪一声磕响,头上挨了一砖。硬天师哈哈大笑:“还不是一砖头拍倒你啦?”
姬灵通脑中一阵迷糊,身子一摇晃,靠墙滑坐於地,眼前血花闪闪,难以睁目视物,情知重伤未愈之时,这一砖却挨得委实不轻。兀自昏糊难定,只觉一只柔手从头额轻拂而过,凉风清爽,睁开眼时,看见灵儿那张清丽绝伦的玉靥便在眼前。
姬灵通感到头额痛楚大减,渐复神志,知是灵儿使了“观音咒”之故。眼前秀颜复转清晰,只见灵儿妙目含泪,向他盈盈一拜,说道:“姬长老,如果没有了逍遥哥哥,灵儿也是不活了。他……他的时间不多了,灵儿求求你,给他一线生还的机会。灵儿求您了!”说到凄切之处,不禁泪珠盈落,磕下头去。
姬灵通心头大震,连忙拜倒,因见灵儿仍不肯起,他哪敢受她此等大礼,登时大惊失色,慌忙托她双臂,稍运内力,使她拜不下去,颤声说道:“老朽……老朽知道了,公主请起!”说罢,不禁叹了一口气,垂首不起。情知此时此地终是无能为力,碍著灵儿的情面,不好再寻机破坏李逍遥还魂复生的机会。
“当年武侯诸葛,於五丈原一役因见将星失位,自感命数已尽,於帅帐中祈禳北斗,以测天意。终是功亏一篑……”软天师望著林居士剪冥纸作甲士形状,心中却不以为然,冷笑著说道。“孔明虽素谙祈禳之法,终是无力挽回天意。当年他说,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若灯灭,吾必死矣。及第六夜,魏延闯帐踏灭主灯,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可知千百年来,魁星踢斗之术用以延长寿数,从未效验过一次。你这林老毒,又何苦干冒自身寿折之险,来为这小短命鬼徒耗周折?”
林居士不作声,但从他的眼光神情之间,软天师忽起疑心:“莫非此中另有隐情?抑或他是受人之托,不得不为?林老毒此人我是知道的,素来孤高自私,罕闻他甘为别人做过不利於己之事,这趟怎麽大违往昔之风,行事出人意表至斯?”
灵儿见林居士招手叫她过去,便到他身旁,见有纸人数十,摆於地上,却不明何用。林居士二话不说,向她索取李逍遥生辰八字。灵儿想起李家婶娘拉她私语时曾提过,早记於心,说了出来,因怕不确,想到李逍遥有个护身符系有一小布袋,大娘曾说那里边有张小纸载他生辰八字的记录,连忙翻找,却无所觅,不由惑然,心想:“咦,怪了。那个护身符不是在乾坤袋里的吗?怎麽不见了?”她哪里知道,李逍遥已把那护身符给了傲雪。
硬天师在旁探头探脑,心道:“哇……那肉脚往乾坤袋里藏了不少好东西嘛!”一时心痒难禁,因未觑破灵儿以何咒封锁宝袋,苦於无法下手取回,只好干瞪眼。
灵儿找不著那物事,担心万一记得不确,岂非误了李逍遥性命?但见林居士听时似也浑不在意,灵儿更觉不安。林居士掐指默算,眉关紧锁,说道:“这小子命凶。今儿这事玄乎著呢!”灵儿心中微怔,讶然想:“他好像本来就知道了耶!”
软天师微微冷笑,悠然道:“知道那是个短命相了罢?人家诸葛武侯是将星主位,那肉脚是个扫把星吧?”灵儿心下大是不悦,咕哝道:“才不是扫把星呢!”软天师见林居士犹未算明李逍遥所属星相,便笑了笑道:“小丫头,那你说他该是什麽星啊?”灵儿本想说:“我怎麽知道啊?”却又忍不住猜道:“就算不是将星,也是帅相之星唷!就算都不是,那也是福星高照的……”软天师冷笑道:“不是扫把星就是白虎煞星,还能有什麽好位置留给他?那肉脚!”灵儿听这老头儿没一句好话,心中大愠,正想扭头撂下一嗔:“不跟你说了!”忽听得“啪!”一声响,林居士手上的占星盘掉地。
灵儿大惊,正想问“什麽星位”,突见林居士身体微摇,几乎站立不稳,脸色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却呆望著李逍遥面孔,闷不作声。灵儿愈发不安,正想拾那占星盘自看,软天师却先抢了过去,冷笑道:“还能有什麽更糟糕的星位归了他?”只瞧一眼,眼中登露骇然之色,怔得一下,突然噗的吐出一口鲜血,闷倒於地,两眼发直。灵儿心中不禁大奇:“哇……不是真有这麽夸张吧?”正要凑头去瞧,软天师突然掷盘於地,捶胸怒叫:“不可能!这绝对是骗人的玩艺,老子才不信呢!气死我了,怎麽会嘛?真是岂有此理!”
灵儿越发好奇,急欲去瞧,软天师却气冲冲地用脚乱踩那占星盘,总算硬天师眼疾手快,干冒手被踩伤的奇险,抢了过去,说道:“我看看那肉脚能有多糟的星位……”只瞧一眼,登时喷血如雾,眼珠几乎瞪得掉出来,一交坐倒,把那占星盘乱摔,砸得稀烂,愤然大叫:“王八蛋!这种占星术叫人怎麽相信嘛?从此老子改投无神派了……”
灵儿没想到一连三大术士见了李逍遥的星位之後,皆变成这等样一反常态,不由瞠目结舌,心下大奇:“都有这麽大反应啊?那……到底是什麽呢?”待要争抢占星盘来看个明白,为时已迟。
非但灵儿憋得就要炸了,修剑痴等人也被撩拨得心痒难禁,纷纷询问,软硬天师只是摇头不言,一把鼻涕一把泪,偶尔吐血表示悲愤。
“没想到会是帝星!”林居士悄立於李逍遥的身影里,面对空荡荡的神龛,强抑满心惊慑、疑惧之情,独自对影念叨。“天机如此难测,我无话可说……但也许他命不该绝,依生辰藏谶而推,至少他不该死於今时此地!”
帝星独占,虽仅是占筮测算,天象阴晦不见星辉,无辨主位何在,却深合藏龙隐圣之象,已是确然无疑。当林居士稍以暗示口气吐露真言之时,便连灵儿在内,人人惊呆。世间只能有一人独占帝星之位,那便是……皇帝。
“无怪乎近数十年帝星不显,原来帝星隐正昭示著真龙藏。那麽现在坐在朝廷上的是谁?是行尸走肉?是一袭空躯幻影?我不敢再想下去……”林居士仰天憬然。怔立片刻,转头望了望俏立一旁的灵儿,暗觉此女大有牡龙之仪,面笼神明之辉,他心头又是一阵动荡,扶墙苦笑,暗叹:“有龙必有凤,换句话说,有神凤之处必藏真龙,我早该想到了。”
灵儿听闻李逍遥独占帝星,虽也惊诧,但想终是不及他活著要紧,忙道:“药王前辈,接……接下来咱们该怎麽办呢?”这正是众人想要知道的。林居士望天说道:“星蚀斗藏,即便是孔明当年在五丈原禳星,天象也没这般昏暝险恶。咱们只好尽人事罢!”转动目光,微微沈吟地依次从灵儿、修剑痴、软硬天师面上扫视而过,定睛於李逍遥之面,取主魂灯作为李逍遥之本命灯,捧於手上,微一凝目,说道:“当年武侯禳星,差姜维引甲士四十九人,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护卫,尚不足阻魏延冲煞。眼下,此间险象环生,更有太婆及邪灵窥伺於林中,彼暗我明,不知何时发难!”
软天师忽道:“你该不会也要学孔明搞个七天六夜罢?我可没有工夫在这儿舍命陪上七天……”林居士喟然道:“这位小朋友的情势异乎於诸葛孔明,原是命不该尽,何须七日?只要挨得过子时,便渡过了一劫。天师倒不必多虑。”硬天师道:“那就快点!”林居士道:“现在还须再选一人入阵护灯,方合七罡之数。”
修剑痴见林居士蹙目扫视唐月儿、任书易等人,眼光来回未定,似是寻不出可取之人。修剑痴不禁暗想:“可惜丁情让出剑谶之後,功力已不复往日半成,否则有他入阵,倒是能令人放心。”又瞧向昏迷未醒的羽云,心想:“云本来也是一人选,可惜眼下……”正觉不安,只听硬天师咕哝著催道:“快些,这几个臭小子我看都肉得很,胡乱选一个便是!”
“我只是不想到时徒生变故,”林居士眼光望定了任书易,因怕这少年较诸阵中另外的数人,法力终究太过悬殊,护不周全,心下犹自迟疑不决。便在这时,他见灵儿妙目盈盈的望向墙边一人,也把眼光投去,这便看到了姬灵通。
林居士心念立时一动,暗思:“我怎麽把他忘了?姬长老虽是苗疆大巫,可他法力既高,又非妖邪之人。留他在阵外,也是一变数。何不索性拉他入阵,既去除了伺伏在旁的一个隐患,又平增了阵列威力。岂非一举两得?只是不知他伤势愈得几成,能不能撑得住?”当他开口一说,硬天师立时高唱反调:“不成!这老姬煞气太盛,你拉他进来做甚?救不转那肉脚也罢了,别搞得大家一齐陪你折寿……”
灵儿也知姬灵通法力精深,若能帮忙自是最好,只担心他不肯答应,或是籍故推拒。但当林居士望去之时,只稍对视片刻,姬灵通突然微微颔首,锁眉说道:“如不嫌老朽到时碍手碍脚,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灵儿心中一怔,不禁暗思:“姬长老答应得这般爽快,不知会不会捣鬼?”姬灵通眼皮一抬,见到林居士目含欣喜之色,他却转面望向灵儿。
灵儿从姬灵通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中突然担心起来,暗道:“啊……姬灵通可别乘机要挟我答应随他入川。但……但若他提出,又以逍遥哥哥的性命胁迫,我该怎麽办啊?”正自忧虑,姬灵通说道:“老朽答应出力,却并不是为了殿……大小姐,更非想要救这小瘸子性命。”灵儿果然大感不安,俏靥苍白,问道:“那……你想要我答应什麽条件哪?”心中无奈,暗想:“事到如今,为了救逍遥哥哥,若姬灵通逼我答应随他去苗疆,不得已之时,只好答应他了。”
修剑痴突然冷冷的说道:“姬灵通,以你堂堂雾月长老之尊,莫非想要趁人之危,提什麽强人所难的条件?”姬灵通听出话中不仅暗含讥讽,更透出挤兑之意,却只莞尔一笑,转目瞥向修剑痴,问道:“如果我这般做了,你会如何?”修剑痴没精打采的望著他,说道:“我会杀你。”
众人心头一凛,顿觉殿内杀气大炽。姬灵通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隐去,迎著修剑痴那两道霎间变得宛如剑芒般的锐利目光,说道:“我知道你会。你我之间总要有一战,因为你本来就是我要杀的人。”众人心弦又是一下重颤,嗡然而震。
修剑痴却只微哂一句:“从你的眼光中,我知道不是今天。”姬灵通居然表示同意,眨了眨眼,消去彼此之间眼锋中的杀气,缓缓转视灵儿,见她俏目中忧色未减,便说道:“姬灵通不敢要挟大小姐。我只想说,此事并非我所愿为,那是看在林居士救我一命的份上,他既邀我相助,我便还他一个人情。”灵儿一怔,没想到姬灵通答应帮忙,只出於一份简简单单的报恩之心。
姬灵通望著林居士,又道:“我现在帮这个忙,只为了还你一份救命之恩。不等於我日後不会要那小瘸子的命!”林居士漠然道:“那是你们以後的事儿。”修剑痴望著姬灵通的身影,不禁目露赞许之色,说道:“姬长老这才叫恩怨分明,不愧为大丈夫本色!”揖首一礼,陪罪道:“刚才是修剑痴误会你了。”
姬灵通哼一声道:“你倒也不是误会,到现在我心里还在矛盾。”修剑痴心中一怔,暗感姬灵通话里隐含不测之机,寻思:“难道他还想改变主意?万一到了阵中老姬想要搞鬼,说不得只好杀了他,临阵改换任书易替位。此节不可不防……”既存此念,对姬灵通便暗持戒意。
姬灵通既答允入阵帮忙,七罡之数已成。林居士方始稍松一口气,正要作法,韩林儿突然惊叫一声,说道:“光……光飞大哥不成了!”
灵儿转脸望去,灰衫微晃,林居士已闪身蹲低,察看那茅山弟子光飞的伤势。韩林儿刚才一直在照看那弟子光飞,虽已替这受伤的弟子止了血,脸色仍然不好。修剑痴、硬天师等数人对付姬灵通之时,林居士便瞧过光飞的伤势,取出自制的疗伤灵药教韩林儿喂他服下。只没来得及细加检视,待得韩林儿惊呼之时,光飞的情势竟陡然恶化,全身痉挛,剧颤狂喘,几乎缩成一团,但见他两眼猛地睁开,眼球反白,口鼻之中涌流许多绿液,手脚伸缩不停,模样既奇怪又恐怖。
硬天师、任书易凑头瞧时,光飞突然狂抓乱咬,幸好林居士手快,将他牢牢按住,那两人又缩得快,才没有被咬著。光飞眼露异光,喉头剧烈扭曲收缩,呵呵闷哮,变得说不出的狂暴不安。灵儿乍然间看见此等骇异情状,不由得吃了一惊。只听得软天师失声说道:“这……这却是什麽缘故?”
林居士看见光飞口中溢出更多浓绿的怪涎,腥腐呛鼻已极,仿佛地狱的气息骤然而盛。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所在,变色道:“原来是鬼蜮的邪降!”微一凝神,使声秘咒,右手拈出三支粗长如箸的茅山镇魂针,闪电般的扎进光飞头顶的“百会穴”、腰脊的“命门”、“阳关”三处大穴,光飞身体一阵剧震,大叫声中,五官挤皱一团,面上浮闪无数蠕筋,霎然间扭曲变形宛如鬼相。
众人见状更吓得惊口无言,便在这时,光飞後背肌肉起了一阵猛烈的涌动,突然从大椎穴的所在迸射出一支血淋淋的桃钉,半道里势衰,落在林居士脚边。林居士拈出两帖净衣符,扬手三下,火光自燃,化为烟烬。光飞突然长喘一口浊气,眼白反黑,口鼻所淌涌的绿涎渐稀转清,片刻而後,面色趋缓,不似刚才那般狂暴激动。呵呵之声也寂静下去,突然伏地大呕,吐了满地的恶汁。
众人面面交觑之时,软天师不由嗟然道:“那小蛮女用的啥妖法把人好端端地变成这副鬼样?”修剑痴等人由此想到那小苗女巫蛊邪法如此可怕,皆感怵然。姬灵通微抬面孔,忽然冷冷的说道:“这可不是苗疆的手段!”灵儿正想著姬灵通此言究是何意之时,林居士转脸望来,憟然不安的目光扫过每张火光映得时晦时明的脸孔,转动而过,望著殿外的昏暗迷雾,仿佛想看清夜雾背後隐匿著的幢幢鬼影。怔然片刻,才说道:“如果不是太婆亲自下的手,那就是鬼蜮孤儿又到了一批!”
众人均是一怔,唐月儿不禁惑然问道:“什麽?不是阿奴干的麽……”林居士瞪她一眼,哼道:“什麽阿奴阿主?这分明是鬼蜮流的寻仇手法,何况他们还送还了我先前下在太婆身上的一根桃钉,显然是要……”话未说完,眼光便即低瞧,寻视地上那根桃钉,却没见到。灵儿听到这里,心中霎间不安起来,暗思:“啊……难道我们真是错怪了她?”想起阿奴逃走之时那凄怨含冤的眼眸,她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的跑到凶机四伏的荒林野地里,身上又剧毒未解,更何况太婆恨她入骨,若是落到太婆手里,委实不敢想象。
忽然一声大叫打断了灵儿的思绪。
眼下没有一件事堪比这声痛叫更令人绝望。那是林居士陡然发出的叫声,低眼瞧见一只手捅到他腹间,随著一阵钻穿撕裂般的剧痛,竟然是光飞把那根桃钉冷不防捅入林居士腹腔。
变生倏然,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连林居士也没料到自己的小师侄突然对他猝下毒手,待得惊觉不好,桃钉已扎个正著。旁边惊呼之声纷起,衫影微晃,修剑痴抢近来正要出手诛杀那茅山弟子光飞,林居士一只手紧握光飞持钉的手腕,阻止桃钉深剜而致断肠破脏,听见衣风响近,连忙忍痛说道:“不须修五侠帮忙,我自有理会得!”话声未尽,另一只拈起茅山辟邪符,念一声法咒:“天地法灵,逐鬼驱魔令!”
光飞瞬间得手,眼白翻瞳,变换妖光,狞笑道:“判官向你问好!”其声闷疠,大异於常态。韩林儿听惯了光飞说话声音,可是眼前的声音决然不是光飞。但见光飞眼中凶光乍闪,猛然回拔桃钉,但却被林居士一只手握定,急抽不出。随著一道符影幻光,林居士贴符於光飞面额之上,喝一声:“回去告诉鬼判,我也向他问好!”
光飞大声厉叫,身形剧震,突然间後背膨胀,迸出一袭幽幻之影,其状宛似一个糖丝做的恶鬼,变形而逝,从众人眼帘里霎然消失。那恶灵被茅山驱魔咒逼出而後,光飞闷倒於地,恢复了先前的常人之态。独留那根桃钉插在林居士腹间,仅露体外半截。
修剑痴见那茅山弟子昏瞑於地,形貌趋复常态,方始看出刚才是因有邪灵附身,光飞丧神乱智之下,被恶灵操纵伤人,决非本意。心想若不是林居士及时喝止,刚才他情急之下已杀了这无辜的少年。
灵儿猛地从惊憟中回过神来,眼见林居士跌坐於墙边,面色不好。她连忙抢过去,正要拔出桃钉,施法为林居士疗伤止血,林居士却摆手阻止了她,说道:“桃钉施了咒的,一旦拔出,我所有的血便会顷刻喷尽,转眼没命。”灵儿大吃一惊,怔然而呆,一时不知所措。
软天师嘿了一声,摇头说道:“那鬼判据说是鬼蜮中的大煞星,好生厉害!他既来了,你林老毒自然也就活到了头……”林居士自点伤口周遭的穴道,勉强遏止失血和疼痛,头也不抬地说道:“恐怕不是因为鬼判之故,那魔头虽也了得,但我更担心这是上天所施的变数。”众人听他话中透出惶恐之意,心中更为不安。硬天师问道:“什麽?”
“我想,这恐怕是我们面临的头一个变数,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不测之变!”林居士没有拔掉那根桃钉,只取药自吞,又连施几道符咒,勉力定神,眼望李逍遥的身影,目光随即转到时辰针上,矍然而起,说道。“这剩下的半柱香时间,但愿我们都能安然渡过。”
硬天师变色道:“别在这里等死了,咱们还是快溜罢!”林居士冷笑道:“这时候你想溜,太婆和鬼判会放过你吗?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测问天意,倘若上天护佑我等,自会在子正显神,让这小子复活,等於是老天留我们一条活路。如果我们终是无能为力,那便是老天舍弃了咱们这些人,任由妖邪肆虐而袖手不理。”
硬天师怒道:“这小子的死活干我们啥事?”林居士微微摇头,说道:“这小子命最凶,试想如果连他都能逢凶化吉,我等又岂会有更糟的结果?所以说,他若能活转,或许上天也会给我们指点一条活路。以眼下的情势,恐怕我们只有这一注可以赌了!”硬天师问道:“你说他命凶,又怎麽会是帝星?既测出是帝星主位,命又怎麽会凶嘛?”林居士翻了翻白眼,哼道:“你问我,我去问谁?算到啥是啥,你自己不也看到了?”他这番话听来似是歪理,硬天师却无从辩驳,因见此间没人胆敢离群独逃,他也无可奈何,虽不情愿,究是嘟著肥腮闷声不言语了。
软天师却哼道:“林老毒,你中了自家的桃钉咒,怕是没剩下一半的法力罢?想使祈禳回天之术,这把握只能是更微乎其微!”
“事在人为,”林居士连点自身十三处制脉要穴,凝守真元不泄,眼皮微翻,目中精光一闪。“这里本来就是死地,能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原本就属渺茫之极的希望。”说完,甩手拂起地上的那一摞纸人,口中念念有辞,涂血於每张纸人之上,交给韩林儿、任书易,教他们速将四十九个纸人贴於四壁,把众人环围在一个方阵之内,口念法咒:“五丁五甲,众神护法。天地无极,金刚现阵!”灵儿、唐月儿也帮忙贴护法甲士纸身,咒声念毕,纸人之阵不一会也贴好了。
随著一连串的惊雷霹雳,大雨滂沱,风声劲号,劈哩啪啦,断树无算。众人错愕间,硬天师不禁咕哝一句:“老天爷发飙了!”话声未落,一道眩目火光灿闪开来,旋即轰隆巨响,硬天师的那句话连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均被掩盖下去,人人耳鼓嗡鸣不息,半晌犹难恢复听觉。但均知刚才殿外雷爆,宛如酝酿已久的天变顷刻爆发,地动柱摇,几乎掀翻了屋宇。
灵儿仰望屋顶,隐约看见裂缝斑驳,漏泻雨水。她不禁心中吃惊,说不出是侥幸还是更为忧患,暗思:“幸好这座大殿全是巨石所筑,极是坚固,才没在瞬间毁於雷爆。若是换作别的屋子,只怕刚才我们全都死了。但如果再来上一次雷击,不知这屋顶还能不能撑得住?”她只担心没等禳星之术施毕,大殿摧毁,众人就算逃得性命,赎魂灯暴露於雷雨之下,岂能护得不灭?软天师指天大骂:“贼老天!有种你就再劈一个,我可不怕你……”
林居士忧道:“再来一次,这座大殿必吃不消!”心想事不宜迟,忙设香花祭物,使任书易等人帮手布置,倒也利索。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围成垓心一圈,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呈外围大圈,内安本命灯一盏,书写生辰八字於纸符之上,化为烟烬,撒灰祭之。取火点燃,使本命灯长明主魂。
灵儿以及修剑痴、姬灵通、软硬天师等人侍立一旁,一边静候林居士指示,一边看他点灯。林居士自含一枚六阳正气丹,神元守窍,虽身负重伤,桃钉嵌腹,因他引药自护得法,兼之功法精深,尚能行动如常,即便只是点灯亮烛,也是有条不紊,依序而为,心无旁骛,不敢稍有疏乱差池。但见他先点九十九支还魂香,围在李逍遥身边,布置一个核心香阵。再以主灯置於李逍遥身前,依次而外,循自右而左之序,点七盏大灯而後,才轮到四十九盏小灯,却反向而为,自左而右。每点一盏赎魂灯,均以香祭,烧符祷告,念咒作法不误。眼见他法术精湛,谨小慎微,毫无间漏,旁边的蜀山、龙虎山、苗疆巫派大豪均不得不心怀敬佩生畏之意。即便是不明此中门道者,也不禁叹为观止。
林居士每亮一盏灯,便如照亮了灵儿心底的一分原已沈暗的希望,使得她的信心宛如灯光般的一点一点地复燃闪亮,望著林居士那张不动声色的瘦脸庞,灵儿越来越相信李逍遥必能渡过此劫,平安归来。
但就在林居士点那四十九盏小灯之时,风雨声中隐隐传来许多此起彼伏的号嚎声,先只是他听见,接著是灵儿,然後每个人都听见了,均相顾骇然,不明何故。只觉那些凄厉之声宛如鬼哭,传入殿内更是飘忽无定,变化无常,令人森然生憟。
林居士闻声微愣,眼光一变,跳闪不定的灯光耀在他绷紧的脸上,似是心中也惊疑震慑,与旁人无异。但他的手仍然稳如泰山,毫无动摇,依序点亮了最後几盏赎魂灯,林中号嚎之声霎间隐去无闻。
硬天师双目大睁,不禁咕哝地问了一声:“却……却是何物?”林居士凝目於李逍遥脸上,此时所有的灯皆已点亮,照得每个人面孔均为清晰无遗,只李逍遥的脸色仍晦暗无光,木然坐地,宛如一尊毫无生气的塑像。林居士眼中不自禁的闪出一丝忧虑之情,听见旁边有人颤声发问,便说道:“魂灯亮香火盛,兰陵渡的阴魂霎间全都有了反应,为什麽你仍然无动於衷呢?”硬天师一怔,随即看见李逍遥原本闭合的双目瞬间睁开。
灵儿不禁“啊”一声低叫,充满了惊喜之情,然而李逍遥眼中并无生气,脸色仍是阴晦沈黯,虽睁开眼睛,却一丝肌肉半根指头也没动弹。灵儿见他这等神态与死无异,不免乍喜还悲。
林居士也觉疑惑,问起李逍遥失魂的因由,众人皆道不清,软天师本想躲躲闪闪,硬天师却伸手向他一指,说道:“跟这瘦子有关!”软天师躲不过去,被众人瞪得无可奈何,只好照实说了在那魔煞体内之事。众人听後方才明白,原来李逍遥是为了诛灭魔煞而致魂不守舍,均唏嘘嗟叹。姬灵通更想:“冥冥中真是有天意使然!那小瘸子先前习得符通玄之‘元神出窍’,不知因了何故而致回窍不成,於今又靠符通玄的赎魂灯招魂,因果之合如此无差,委实令人生畏!”
林居士听罢默然,不出片刻便望向软天师,脸色凝重,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小子能不能活,待会还得靠你的‘元灵归心术’引魂回窍。”软天师一怔,随即冷笑道:“你先找回他的魂再说罢!”唐月儿望著窗外风雨交加,不禁忧道:“这般大风暴雨,只怕天上的那些孔明灯均已摧尽无存。”灵儿心中一沈,情知没了孔明灯,李逍遥的魂魄势必消失得更快。
林居士取出法器,披发跣足,持李逍遥的木剑,凛立於灯阵香列之内,地上洒落点点血迹,正是从他腹部的伤口淌滴。灵儿瞧见血色有异,微一沈吟,登时想起太婆中了阿奴的“金蚕蛊毒”,林居士腹间的桃钉正是从太婆身上取出,被鬼判借光飞之手嵌於其身,钉上染有毒血。灵儿想到这里,心下一惊,正要提醒林居士,他却先叫道:“诸位速速入阵护灯,分守六合方位,随我号令换步行法,切勿有误!”
灵儿、修剑痴、软硬天师、姬灵通五人心中一凛,知道林居士开始施法布下旷古难见的“魁星踢斗”赎魂大阵,此间大多是修道炼法之人,久慕此术神机莫测之妙,苦於从未亲眼见识,不论心怀何种念头,适逢其会,无不精神为之一振。
“盂兰盆灯结阵封江,孔明灯蔽天覆地,赎魂灯长明,已成百灯招魂、与神鬼争雄之势!”风雨声中,林居士举剑焚香,望天拜祝。“吾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辅列曜,其光昏暗。真龙藏,帝星隐,天象大乱,民不聊生,妖孽四起,群魔乱舞,殃祸荼毒,人神共愤。余辈修养道法,甘老林泉,今因帝星将坠,月蚀星沈,阳寿未尽者徒遭无妄之灾,危在旦夕。吾受圣人之托,前来为信男李逍遥宏法招魂,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念及李逍遥命不当绝,曲延此子寿算,使得上合天数,下应人和,扶危渡劫,歼妖灭魔。非敢妄祈,实由情切。”
众人专神倾聆,浑忘身处风雨飘摇,阴气迷离之境。软天师捻须闭眼,微微摇晃脑袋,听了一会,味出祷文中含有祈求天意垂眷、使此间众人安渡危劫之意,不自禁的点头,又听出林居士祷词中果有“受人之托”之辞,不由暗暗奇怪,却猜想不出究是何等样人物竟能驱使得林居士甘冒奇险而不顾。待林居士拜祝毕,软天师微露笑容,悠然道:“林老毒,你这篇祭文是事先背熟了吧?听来怎麽有几分像诸葛亮的祈词?”硬天师笑道:“定然有些辞句是抄人家孔明的,否则林老毒有此文采,早该去中状元了,还用留在这儿跟咱们混?”
其实软硬天师也知古来的禳星祷文大都如此措词,并无大异,却偏要这般嘲笑林居士几句,才换得心里舒坦些。林居士自身伤痛亦顾不上,哪有工夫搭理这等闲言碎语,只做充耳不闻,教任书易烧纸钱扬撒,又吩咐韩林儿、丁情等几个未入阵者从旁各捧一束香,侍守圈外。
风雨愈大,林涛如怒。间杂凄怨哀嚎,不绝於耳。有胆小的已自变了脸色,唐月儿篓里的病孩也惊啼起来,更增惶乱不安之气。单只此般气氛,便似转眼要大难临头。任书易望向门外,暗觉有物窥视,却又看不清晰,心中只是打突,慌忙道:“这门窗全是洞开的,又堵不上,不如找几人把著门户,严防……严防不测。”硬天师连称有理。灵儿心想:“可是眼下哪里还分得出人手?”林居士道:“勿受虚妄之物所扰,只须留在此殿之内,暂时还是安全的!”
一道霹雳惊雷震天价响,将他的话声掩灭了去。寒风凛冽,袭入屋中,夹带雨丝、枯叶,吹灯欲熄。灵儿不禁惊呼一声,跃身护住主灯。但见其余的灯光晃闪明灭,摇摆不定,林居士忙道:“各就其位,步罡踏斗,压镇七盏大灯。别让风雨浇灭了!”
众人正自惶然无主,闻得林居士叫声,软硬天师等纷纷入阵,各护一盏大灯。林居士挥剑若定,眼光扫视,沈声喝道:“脚踏七颗星,贪、巨、禄、文、廉、武、庆。灯在人在,灯亡人亡!”声犹未落,凄风苦雨纷纷泼入,满屋皆湿,人人水珠淋漓。修剑痴等均以自身背梁护住灯火,勉强守得一时。然而幽风不断,水泼如洒,众人卫护不及,四十九盏小灯灭去大半。
灵儿变色而呆,听见硬天师叫道:“他奶奶的,这风妖得紧!怎麽净往我怀里钻?”修剑痴转头瞧见这胖道人抱著灯转来转去,究是难以躲过冽风吹袭,那盏灯几乎快灭了,忙道:“这阵风雨来得不寻常!大夥儿能使多少内力就用多少,咱们以内力护灯。”姬灵通道:“好,就跟妖风较上劲罢!”六人各运内力,以真气维护灯火不黯,内力修为高下转瞬便分了出来。除李逍遥而外,其余六人所护灯火曳摆趋暗之势均已暂缓。姬灵通怀间灯焰稳定如恒,既不晃闪,也未增亮,却在劲风吹袭中长明不衰,足见其内力深厚沈凝,绝非旁人可及。其次是软天师,他身前那盏灯光原本只是一豆,催加真气之後竟变得细长直耸,由黄幻青,柔绵有如一缕丝,随风摆来摇去,晃曳多端,其光不灭。硬天师的灯光却膨胀如球,忽大忽小,每当看似要灭的时候又鼓涨起来,宛如一个光泡,自是催加了内力所致,但撑不过片刻又缩小为一点,眼看快没了,居然又肿胀起来,随著他的肉囊囊腮帮忽鼓忽瘪,倒也有趣。
林居士带伤护灯,真气显是难以为继,修剑痴专重於剑术,内力未及姬灵通等人,他们所护的两盏大灯光昏焰薄,最是跳闪不安。灵儿一人而护两灯,在七罡当中数她最教人担心。林居士不时把眼光瞥去,但见灵儿所护的两盏灯均只剩小小的一豆微光,但却毫无沈黯之象。显得是她的内力虽不及其余数人,可却柔韧悠长,胜在坚定不移。李逍遥虽在主星之位,以他此刻的情势又怎能护得住面前那盏本命灯?是以灵儿不得不分力旁顾,以三昧真火为他护灯不灭。
硬天师看见灵儿、李逍遥面前那两豆微小灯光,不禁有些好笑,但见这小姑娘拈指凝眉,宛然观音宝相,於风雨飘摇之中自奉二灯光芒不熄,任谁见此情景,决然取笑不出,反而暗生肃敬之感。因为换作别人,以一己之力要在这般暴风雨中护定两豆弱光,委实并非易事。虽在硬天师等几双惊奇钦佩的目光注视之下,灵儿也浑似未见,只是凝目守灯,宛然入定一般。只是丁情等旁边诸人心下均为这弱质纤纤的少女暗捏了一把汗。
林居士见主灯明亮,心中稍慰,於是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魁位,匡扶帝星。口中念念有词:“踏镇七星,伏妖降魔。顺我者昌,逆我者殁……”挥剑如天回地转,透出沛然不可御的气概。突然转到李逍遥面前,运剑如飞,掌拍指点,沾衣即收。任书易、韩林儿正看得眼呆,林居士所有动作霎间凝住,目光凛凛,瞪视著李逍遥那张依然黯淡的脸孔,浑如未觉满身汗湿水漉,沈声说道:“命中注定,兰陵渡这一关你过不了,对你是个死劫。无论多少次轮回都会遇到这个劫!”
灵儿闻得此言,心中不自禁的一凛,抬面而望,只见电光闪烁,林居士投在墙上的身影忽明忽隐,灵儿乍抬眼时似乎见到墙上所映著的人影竟是个秃头长身、披袈合什的僧,她不由得一愣,心中大奇,待凝目看时,又不见了壁上的僧影。僧影所在的方位仍是林居士持剑凛立的披发之影,再瞧无误,但灵儿心中不免暗惑,觉得刚才所见绝非幻像。可是那个僧影犹如白驹过隙,再也没有出现。
林居士话声在风雨雷霹中凛凛而响:“只有用魁星踢斗,挽你命数,帮你渡过难关!”言毕,仰面长歌,凄声大叫:“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久留!”叫声凄厉宛如鬼号,拖著长长不衰的尾音,连殿外的风雨声也顷间被这声长啸压了下去。叫声乍然响起之时,不免把众人吓了一跳。随即只见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手舞足蹈,其态狂迷。软天师不禁瞠然说道:“楚歌都出来啦?这一句似乎来自屈原……”硬天师终是大笑出来,捧腹不已,说道:“什麽狗屁玩艺?玩著玩著就玩起跳神来了!”
更猛烈的风刮进大殿,四下里游窜狂突,软硬天师正自取笑林居士,突听得旁人纷纷惊呼,转面瞧去,只见修剑痴全身湿漉漉的淌流雨水,垂首呆看面前那盏熄灭了的赎魂灯。
林居士正狂跳间,突然绊跌在满地雨水中,!一声响,他脚下那盏大灯翻覆在水里,也瞬间熄灭。任书易、韩林儿抢上前来,一个扶起林居士,另一个急著去点灯。林居士黯然道:“熄灭了的赎魂灯,再也点不著了!”灵儿心中一沈,但见修剑痴、韩林儿果然怎样都点不亮那两盏熄光的赎魂灯。便在这时,又一大片雨水被大风泼洒而下,灵儿心神稍疏,真气霎间凝滞,她面前那一豆灯光也悄然逝去。
林居士一手按腹,伤口血流如注,却浑然不顾,另一只手棹剑,嘶声叫道:“务必护住最後的四盏灯光!”灵儿闻声之下,更觉惊惶,目光扫视,四十九盏小灯早淹没於齐膝高的积水中,大殿内一片沈暗,仅剩四豆飘摇不定的灯光被寒风吹得暗弱欲绝。
硬天师笑道:“我的灯就算要灭,也该在软骨头的灯灭之後才轮到我……”话声未落,头顶陡地霹雳一声响,几乎撕裂耳膜。众人皆被震得立身难定,仰面瞧见雷击穹顶,轰隆一声塌陷,火光眩目已极,爆裂迸溅炽光,掉下大片碎石,众人虽皆避开,姬灵通後背却挨了一块大石重击,仆伏在水中,口吐鲜血,挣扎不起。众人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著姬灵通旁边的那盏灯被扑簌簌掉落的石雨砸没。
灵儿仰面望见穹顶被雷击毁,塌陷一条弯曲大洞,雨水狂泻而入,倾头撒落,飞瀑一般。她连忙护到李逍遥之旁,帮他守定主灯,但见硬天师被浇得落汤鸡也似,踉踉跄跄地退到一旁,所幸他仍抱住那盏大灯,低头一瞧,火光早没了,灯碗内盛了许多水。硬天师一怔,急忙鼓腮吹气,可是灯芯已湿,灯油洒尽,却哪里亮得?
硬天师不禁大是懊恼,想起什麽似的,赶快转头寻找软天师的身影,最後从神龛里发现了缩成一团蹲著的软天师。硬天师还未开口,便见到软天师胸前端平一盏灯,居然其光不灭。硬天师大怒,忿然大叫:“没理由你比我行!”跳起双脚,胡乱踢水,同时掌风霍霍,激水溅去,林居士等均看出这胖子大发脾气之下竟欲搅灭软天师所护的灯光,不由惊怒交加,纷纷喝叫。硬天师却哪里理睬?
好彩软天师胜在身手敏捷之极,避到大柱之後,虽被雨水泼得满头湿,怀中却仍见昏光微闪。众人方自松了一口气,突然间只见硬天师那颗肥乎乎的大脑袋从柱影下探出,猛吹一口气,软天师抬掌遮挡不及,那一粒微光顿时灭了。
众人惊愕难言之时,硬天师兀自哈哈大笑,瞪著软天师那张似是哭笑不得的皱脸,得意地说道:“你的不也灭啦?大家都黑灯瞎火的就是好玩嘛!月光光,心慌慌……”
霎然间所有的目光皆望向李逍遥面前的本命灯,但见灵儿小心翼翼地护住那一豆嬴弱的微光,一双水汪汪的妙目睁得大大的,不时瞥向时辰针所指的子时所在,眼眸中盈满了不安之情。林居士喝道:“快到子时了,主灯不灭就仍有希望,大家务须合力护住本命灯,否则我们都会葬身此地,成为兰陵渡无数阴魂中的一员……”软天师瞪著旁边那胖子,冷冷的道:“有这胖子在旁边捣乱,休想主灯没事!”硬天师笑道:“不不,老子只吹你的灯。”
众人齐聚到本命灯之旁,帮灵儿全力护灯。然而大殿四面皆漏,风雨无隙不入,人人湿透,浸泡在越来越深的积水中,虽说捧起了那盏主灯,但仍难护得周全。每人均悬起了心,眼见时辰已经快到了,李逍遥仍是毫无动静,哪有半点回魂的迹象?
软天师道:“这小子回不了窍了,林老毒!”林居士沈脸未语,外间倏然飘来许多死气沈沈的童声齐唱:“摇啊摇,摇到奈何桥。孟婆灌我迷魂汤,带我一走不回瞧。来世重做人,把胎又来投,问你你是谁,摇头忘光了……”这串若有若无的冥幻曲谣在风雨中悠乎而来,悠乎而去,只教殿内人人心中凄惶,不知所措。
林居士望著李逍遥那张茫然的面孔,突觉他眼中似有一缕神光稍现即逝,心下微一沈吟,说道:“鬼娃既在外边,恐怕李逍遥的魂魄也在附近。”软天师冷笑道:“可你已经没牌可打,时辰届至,这小子说话间就要一命呜呼……”灵儿终是年纪小,见识远不及这干人老到,只是惶然无主,望著林居士,不知该当怎生是好。
“不,我还有牌!”谁都只道林居士已然技穷,即便摆出了魁星踢斗之阵,也已无力回天,却哪知他仍有办法,取出一颗还魂丹,塞入李逍遥口里,方才望向灵儿,说道:“这最後的一著,须得靠一个与他最亲的人把他留住。但这事危险之极,你随时都会丧命……”灵儿想都不想,急道:“我不怕!”
林居士点了点头,仰望屋顶,说道:“你须得爬上去,到得屋脊之上,面朝北斗,纵声大叫三声,唤他的名字,叫他的魂回来。我们在殿内全力使法,只须配合得好,或许有望!”灵儿一听便即点头,但又不放心地瞧了瞧本命灯,咬唇道:“灯怎麽办?”林居士环扫修剑痴等人,说道:“此灯已不仅为一人生死所系,事到如今,更攸关大家的安危。只有唤回李逍遥,我们都会有生还的希望。所以这不再是一盏灯光,它闪烁的是希望。我们大家的希望!”
修剑痴瞧向灵儿,说道:“姑娘尽管放心,我们全力护灯,人在灯在!”灵儿听见他的话声透出坚决之气,稍觉宽怀,妙目扫看另外的几人,便连软硬天师也一脸专注地凝神守灯,她便朝李逍遥瞧了一瞧,心中默默的说道:“逍遥哥哥,你可千万别放弃自己呵!”突然间泪盈眼眶,扭身而去,依照林居士的指点,使轻功跃上大殿之脊。
其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大殿的穹顶之上最是危险。众人瞧见灵儿干冒随时遭遇雷击之险,攀到屋脊之上,佩服她勇气之余,无不为这柔弱少女捏了一把冷汗。忽听一声苍老的声音叫道:“小姐!你……你快下来,危险!”灵儿低头瞧见姬灵通颤巍巍地从积水中立起,不顾口中咯血,惶然大叫,满眼惊恐之情,似是怕她遭遇凶险。姬灵通的担心绝非无谓,殿顶上雷声隆隆,闪光不断,灵儿钻身出那破洞之外,也被身边激闪的电光霹雳震得无处立足,纤身摇晃,心中难免有些害怕,但她晓得时辰不多了,鼓起勇气攀到最高之处,几次滑得险些从十来丈高的屋脊上掉下去。
殿内的人透过雷击的大洞望著灵儿的小巧身影闪入了雨帘,冒险攀上大殿之巅,所有的心均悬了起来。每当她被倾泻涌流的雨水冲激得滑倒之时,殿内登起一阵惊呼之声。丁情夫妇、任书易、唐月儿、韩林儿等人窜到嗓子眼里的心更是几乎跳了起来。
姬灵通哪里放心得下,只望了几眼便已按捺不住,正要爬上屋脊,林居士冷冷的道:“姬长老,你上去除了搅局,只怕帮不上她的忙。若她受惊之下稍有闪失,只怕更要摔死!”姬灵通闻言一怔,暗觉此话未必没有道理,突然间怒意勃生,瞪向林居士,恨声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大小姐若有何闪失,我杀光你们一个个!”林居士救过他的性命,此时听得如此怨毒之语,不由的一怔,想不出姬灵通何以如此介意那小姑娘的安危。硬天师却不在乎,侧头瞪著姬灵通那颤抖未定的身影,笑道:“你一个人可吓不倒我们这麽多个。”姬灵通哼了一声,只望向穹顶之上,哪有心情理会硬天师这浑人?
硬天师偏来撩拨,取笑道:“哎呀呀,老姬啊,我看你是没指望了!”姬灵通不禁一怔,因觉这胖道士话意奇怪,回头问了一句:“什麽意思?”硬天师摇晃大脑袋,笑道:“我说你这老公鸡该不会是对人家小女娃儿有那个意思了罢?所以说你没指望罗!”说著,指了指李逍遥,又指了指上边,满脸贼笑。
姬灵通自能听得出这胖道士猜到了哪儿去,灵儿在他心目中向来是奉若神明,半点不容亵渎,更何况是此等轻言冒犯?闻言之下登时变了脸色,目中迸出杀气。硬天师看出姬灵通想动手,却欺他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毫无忌惮之心,捋袖说道:“这当儿你跟老子开仗,只能是找死!”软天师却在一旁冷笑道:“素闻雾月教中的高手到了生命的最後关头有一招自断血脉,以激发全身功力瞬间毙敌的同归於尽著数,看来这儿有个胖子是要找死喽。”硬天师霎然变色,转头问道:“真有此事?”因见人人点头,表情严肃,硬天师顿时咋舌,摆了摆手,向姬灵通说道:“今儿老子不跟你开仗,要打架你找外边的邪灵去打罢!”
姬灵通沈脸望著硬天师缩进林居士等人的背影里,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揪这胖道人出来,但在心里一琢磨,暗觉此时真正的敌人并非大殿里的人,而是窥伺在外的鬼蜮孤儿。因为那些半人半魔之物毕竟正威胁著包括灵儿在内每个人的生命。他终究是老成持重之人,虽说恼怒未减,却并不想与硬天师这等浑人纠缠不休,强抑了火气,仰望屋顶,水帘如泻,借雷电闪光,朦朦胧胧的只见灵儿已摇摇晃晃的爬到了最顶端。
姬灵通不由得又吃了一惊,双手微颤,只听灵儿在屋脊上娇声大叫:“逍遥哥哥……”叫声瞬间被暴风雨湮没了去,殿内却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林居士不禁一怔,随即提气叫道:“喊他姓名!”他身负重伤,气力大衰,这一声未及传出便被风雨掩下,修剑痴忙道:“我来!”提起内力,大声把林居士之言送了出去,因怕隔著风雨雷鸣,灵儿在上边听不清楚,难免要徒然误了李逍遥活命的机会,任书易等人也都跟著修剑痴齐声大叫,连喊多次,只盼灵儿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灵儿那一声奶声奶气的“逍遥哥哥”叫将出来,乃是顺其自然,皆因平时这般叫惯之故,待觉不对,突然间要改口,一时暗觉别扭,但终是叫了出来,依从林居士指点,面朝北斗方位,一只手抓稳了屋脊的石砖,勉强站住身形,抬起另一只手拢在嘴边,连唤三声:“李逍遥!”
这三声娇嫩的叫声甫出口边,立时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晰,雷声越发的震耳欲聋,夹杂著厉风暴雨,把她的叫声压没无息。灵儿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得见,只怕李逍遥的魂魄没听清,恨不能撕开了喉咙大喊。便在她又叫唤之时,隐隐约约听见风雨中遥遥飘来一支凄清悱恻已极的楚歌之声,似乎有许多女子在远处齐声高唱,传入耳中的断续辞句正是林居士先前在大殿里唱出的那一句:“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久留!”
岂止灵儿听见了,便连大殿里的人也全都目瞪口呆,几难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确确实实正是楚歌,而且极似宋玉所做的《招魂》。此间林居士、修剑痴以及丁情、灵儿皆属熟读诗书之人,均知此歌乃是楚辞中的绝唱之一,有人说是为招楚怀王之魂而作,也有人说是为招屈原之魂。远方飘来的歌声竟然风雨无阻,更含狂乱意醉之气,似是巫者以烈酒及幻药自催神迷而唱,充满了百般的幽美凄惋之情,动人心魄至极,所唱的正是《招魂》的第一部曲,大意是告诉魂灵,东西南北上下六方都是可怕的地方,千万不要去……
旋即飘过来的是《招魂》的第二部曲,诉说楚国如何美好,有安静的居室,有姬妾的侍奉,有美味的饮食,有歌舞的欢乐,祈望魂灵能返回故乡。歌声凄恻感怆,这时候传至耳边,正值人人凄惶无主之际,更加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