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娜小说 > 精品辣文 > 沉舟 > 109-112
    109、第一零九章 床前夜话

    贺海楼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点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快速晃动,脑袋涨得发疼,他试图动一动身体,可是手脚都像被灌了铅一样难以抬起,他又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干干的,声音好像怎么也冲不出喉间关隘。

    发生了什么事?

    贺海楼有些茫然地想。他努力睁大唯一听自己使唤的眼睛看向四周,视线里,混杂在色块渐渐清晰起来,白色是天花板和吊灯,黑色是窗户外头的天空,灰色是伫立在床边的仪器……他费力地转了一下头,从左边转到右边,看清楚了刚刚在视线里模糊的黄黑混杂在一起的东西——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

    是顾沉舟。

    像是脑海中紧闭的盒子插入了一根正确的钥匙,贺海楼立刻就想起了自己之所以会躺在这里的原因:他在青乡县余震的时候,冲上去拉了顾沉舟和卫祥锦一把,结果被从天上砸下来的水泥柱挂到了脑袋!

    这件事一想起来,贺海楼的心情瞬间就复杂起来了。

    顾沉舟,卫祥锦;卫祥锦,顾沉舟……

    垂眸想了一会,贺海楼奇怪顾沉舟见自己醒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抬眼再认真地朝顾沉舟坐着的位置看了看,才发现对方脑袋微垂下来,靠着椅子一点一点地,已经睡着了。

    他愣了一下,又去看对方的衣服,发现对方的外套皱巴巴的,下摆上全是一点点灰色的泥点子,裤脚也深了一块,认真看地面,还能看见灰黄色的泥水痕迹。

    对方没换衣服就过来了?说起来这是哪个医院,青乡县的县医院?……贺海楼又试图动了动手臂,这一回,手臂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移动了,他用力过头,手背敲到了床上的护栏,还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一旁的椅子上的顾沉舟立刻被惊醒了!

    许多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极度不安稳、似睡非睡的情况下,骤然被惊醒时那种如同心脏被手掌拽住的瞬间惊悸。

    他先是茫然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接着又盯住贺海楼看了有一会,就在贺海楼觉得有点不对劲,都想开口的时候,顾沉舟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贺海楼?……你醒了?”

    “不……”贺海楼先试了试嗓音,然后哑着声音跟顾沉舟贫了一句,“不是我醒了还是你醒了?说起来你确实也醒了。”

    这一句贫嘴让顾沉舟真正找回了平常的冷静。他没有立刻回答对方,而是先低下头,用手撑了一回脸,接着才红着眼睛抬起头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来杯水。”贺海楼说,又问,“我睡了一天了?外面怎么样?你熬了一整天没去休息?”

    顾沉舟站起身,走到矮柜前,拿起水壶给贺海楼倒了一杯水。

    对比刚刚清醒的时候,贺海楼这时候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了。他躺在床上看着顾沉舟的动作,发现对方除了脚步有点虚浮之后,提着水壶的手好像也有点发抖。他收回目光,心道这是熬了多久没有休息——还是外头又发生余震了?

    “兹,兹!”

    正想着事情,贺海楼感觉背后一震,整个人已经随着升降床上半部分的倾斜而半坐起来了。

    顾沉舟看着角度差不多了,按下病床旁边的停止按钮,将水杯递到贺海楼唇边。

    本来想用手接杯子的贺海楼一见对方的动作,立刻就收回了自己刚刚抬起的胳膊,转而微微低下头,咬着一次性纸杯的边沿喝了几口水。

    顾沉舟的目光在贺海楼脸上打着转,从紧紧缠着头脸的纱布到贺海楼苍白起皮的嘴唇,他的手腕轻轻调节着上下,在贺海楼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调整出与对方的吞咽速度最相配的倾斜方式。

    温度适宜的热水一流进喉咙,浑身上下的痛楚似乎都减轻了好几分,贺海楼几口将杯子里的水喝光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顾沉舟转身又倒了一杯,但一次,他直接将杯子递到贺海楼手边。

    贺海楼遗憾地啧啧嘴,接过了拿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顾沉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刚刚在椅子上打了一会盹,现在整个人更疲惫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仿佛被东西碾过,从里到外泛着酸疼:“你睡了三天了。这里是京城医院——青乡县那边还好,我离开之前,都没有再发生余震。”

    “你什么时候离开青乡县到这里的?”贺海楼抓住重点问。

    “两个小时前。”顾沉舟说。

    贺海楼纠结了一下,觉得要说满意他又不满意——他为了救顾沉舟和卫祥锦,脑袋都被砸破了,结果顾沉舟把他往京城一丢,照样留在青乡县救灾;但是要说不满意呢,不管怎么说,对方从青乡县回来的第一时刻,全身脏乱得没法忍受也没有先回家休息,而是跑到了他这里等他醒来……

    “你几天没睡了?”贺海楼换了一个话题,决定不去思考自己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也就第一天晚上熬了一夜,其他时候照常休息。”顾沉舟说。部队进来之后,卫祥锦身上的任务多压力重,他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旁边打打下手,只是这两三天一直不怎么睡得着,所以精神才会特别差——这样的状态并不奇怪,青乡县里头大多数经历过地震的人,都没法在废墟上安稳地入睡。

    贺海楼“嗯”了一声,靠着枕头看了一会天花板,突然说:“好饿。”

    “饿?”顾沉舟抬抬眼。

    贺海楼又仔细感觉了一下身体情况,“不饿,不过想吃东西。”

    “什么东西?”

    “泡椒鱼头,夫妻肺片,粉蒸牛肉,毛血旺。”贺海楼一边说一遍舔了舔嘴角,“或者海鲜也可以。”

    顾沉舟在贺海楼说了第一个菜名的时候就移开目光,看着正对着他现在所在位置的窗户,片刻后凉凉说:“做梦吧,至少一周时间,你只有白粥或者白糖粥喝。”

    贺海楼:“……”

    顾沉舟也没有理会贺海楼,直接拿出电话拨通贺南山的号码,在接通之后对对方说:“贺书记,海楼已经醒来了。”

    躺在床上的贺海楼一听见那个称呼,就朝顾沉舟所站的位置侧目。

    “……好,我知道了,书记再见。”简单的两句话后,顾沉舟挂了电话。

    贺海楼说:“你通知了贺书记?”

    “嗯。”

    贺海楼嘴唇抖了抖,勉强将那句“通知干什么”的话给吞了回去。

    天花板上射出白光的吸顶灯将房间照得纤毫毕现,良好的隔音房间让这里一点没有医院病房大楼里惯常的吵闹声。

    顾沉舟突然开口:“你冲上来干什么?”

    这句话三天前卫祥锦就问过他,他有自己的想法,也给了卫祥锦一个回答;但三天后,他却忍不住再问刚刚醒过来的贺海楼一遍:你冲上来干什么?

    贺海楼说:“你不知道?”他不等顾沉舟回答,又嗤笑一声,“要不是你在那里,我脑子有毛病冲上去。别人是爱屋及乌,我是爱情人救情敌,感动没?”

    顾沉舟之前一直在注视着贺海楼的面孔,但这一刻,他的眼神飞快移开了。

    不过这样的逃避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下一瞬,顾沉舟又把目光转回到贺海楼脸上:“你觉得我会答应你?”说的是贺海楼一直以来的明示暗示:我们玩玩吧。

    “你不会?”贺海楼反问。

    顾沉舟沉默了几秒钟,缓缓点头,一边说一边笑:“我会。”

    贺海楼“哈”了一声,尽管这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洋洋自得起来:“怎么样?顾沉舟,我说过了,咱们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你说是不是——”他突然拖长了声音,不乏恶意地缠绵叫了一声顾沉舟的小名,“小舟~”

    顾沉舟盯了贺海楼几秒钟,突然走到床边。

    干什么,发火了?贺海楼微一纳闷,就看见顾沉舟的面孔迫近到他眼前,又在他眼中变得模糊。

    干裂的嘴唇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像蜻蜓那样地接触,柔柔地,软软地。

    然后湿润微热的触感从他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的吮吸着,亲吻着,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寸嘴唇、每一道绽裂处,都被人仔细的含进嘴里,舔舐着、传递着身体的温度。

    贺海楼迷糊了一下。

    仿佛有一堆白色的云朵突然就出现在他的身体边,脑海里,从四个方向悠悠然飘然,然后将他簇拥在中间。

    这个亲吻跟平常的亲吻不一样。

    跟对方之前有过的几次亲吻也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呢?

    没等贺海楼分辨出两者微妙的不同,云朵就越聚越多,一些托住他的脑袋,一些包裹他的四肢,还有一两朵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他胸膛上顽皮地弹跳着,咕咚翻了个身子。

    贺海楼迷糊了好一会,感觉对方轻轻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一下,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巴,立刻地,对方的舌头灵巧地钻进他嘴里,划过他的牙关,上颚,又轻轻摸了摸他还平躺着的舌头——一切动作都不剧烈,就跟之前一样,像是最轻柔的安抚。

    这个温和的亲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顾沉舟微微松开嘴唇,放开了吮在嘴里的对方柔韧的下唇。

    两个人凑得很近,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又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流喷洒在皮肤上,有不同于寻常的搔痒。

    我们继续玩,当然继续玩。

    而且方式可以稍微换一换。

    贺海楼,你可给了一个很不寻常的定金。

    顾沉舟很快伸手在贺海楼枕边一按,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贺海楼愣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他神情古怪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说:“我先回去洗个澡,明天再过来。”

    贺海楼“嗯”了一声,看见对方帮他放下床铺,又整理好被子,还将水壶提到床头边,放在他可以够得到的地方后,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之前没有感觉的时候休息得太多了,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贺海楼躺在床上,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室内来回逡巡移动着,一会儿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一会儿又试着动动手臂和双腿,一直到病房的门再次被人打开,他才停下自己的动作。

    “感觉怎么样?”拄着拐杖进来的人关了门,慢慢走到贺海楼身旁,问。

    “很糟糕。”贺海楼随口说。

    贺南山在顾沉舟刚刚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拿拐杖轻轻敲了敲地板:“事情的经过,顾沉舟简单地跟我说过了,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什么了吧。”贺海楼说,“顾沉舟应该不至于傻到拿大家都看见的事情骗你。”

    “我是说你。”贺南山淡淡说,“你对顾家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贺海楼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他回答贺南山,深色的眼睛里再次闪烁着和最初时没有分别的冰冷光芒,“玩玩呗,玩腻了自然就放手了。”

    “……好,”贺南山说,“记住你的这句话。”

    在贺南山来到贺海楼病房的时候,顾沉舟也从医院回到了天瑞园,跟顾老爷子及顾正嘉见了面,说过一会话之后,又开车到沈宅,亲自向沈老爷子报平安。

    老人家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看见自己的外孙,又高兴又心疼,说没有两句话就赶顾沉舟去洗澡休息。

    顾沉舟也确实累了,到客房快速地洗完澡之后,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他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拨通卫祥锦的电话。

    “小舟?”电话很快接通,卫祥锦在电话里说。

    “那边现在怎么样了?”顾沉舟问,接着跟对方说,“贺海楼醒来了。”

    “差不多了吧,挖掘工作普遍慢了下来。”卫祥锦先跟对方说了一些青乡县的情况,就把话题转到贺海楼身上,“贺海楼醒来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顾沉舟说,也不算欺骗卫祥锦——贺海楼醒来后说的一切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电话那边的卫祥锦狐疑说:“真的没说什么?”

    顾沉舟失笑道:“我骗你干什么?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好,”卫祥锦说,“你先休息吧,你这几天都睡不着,回了京城就早点睡吧。”

    “嗯。”顾沉舟收了线,直接关灯躺倒在床上。

    室内骤然按下来,短暂的漆黑之后,微弱的光线从床铺旁边的窗户洒进来。

    顾沉舟躺到柔软的床上,或许是太过疲惫和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没过几分钟,他就陷入深沉的睡眠。

    床头一侧的窗户外,深蓝色的天空上,亘古的月亮在满城市璀璨的灯火中,也黯然失色。

    110、第一一零章 同床共枕

    贺海楼在京城的医院里足足呆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顾沉舟除了前两天还每天过来一次之外,就再也不见踪影了——两天过完,顾沉舟就直接跟贺海楼说他要回青乡县了。

    贺海楼当时就在心里“我了个槽”一声,也没说什么——反正说什么也没用——放人走了。

    倒是之前在京城里的那些朋友,打听到他住院,都三三两两地结伴过来,有些还特意带上了一两个年轻的男女,说给他解闷用。

    贺海楼无可无不可地留下了,全当陪聊护工用,就是在顾沉舟刚走几天,他终于能够下床行动之后,贺海楼对着镜子摸了摸缠满白纱布的头脸,心道那些跟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的人就算了,反正钱权交易一干二净;倒是顾沉舟,对着这张脸,他居然真亲得下来……?

    一个月的时间,脑袋上和脸上的伤口都长好了,脸上的伤口并不严重,除了肌肤的颜色有些不同之外,一点疤都没有留下,倒是脑袋上,主治医师在几次检查后对贺海楼说这里会留下一道疤,长不了头发。又安慰贺海楼,不过还好,你伤口周围的头发都很茂密,遮一遮就遮住了。

    对待伤疤上面,男人毕竟不是女人,贺海楼稍一郁闷也就丢开了,只让医生确定不会有后遗症之后,就办了出院手续。

    而这个时候,扬淮省青乡县的灾后重建工作,只刚刚起了一个头。

    省里领导下访安慰群众,官兵协作鼓舞人心,各地同伸救援之手……

    一切在灾难降临时候,可能出现的花头都过去了。街道上的空洞和废墟都被清理了,在灾难中失去住所的民众被妥善安排到临时居住区里,市场的秩序也开始恢复,各个行业的办公地点,也从之前的露天搬回到屋檐下……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

    但是问题照样很多。

    比如对城乡住房、基础设施、公共服务设施、农业生态、工商企业等等受灾情况全面及系统的评估,评估之后,对个人及企业补偿补助款的发放,还有新建起的建筑群规划,该建筑群对抗灾害能力的评估,还有这一次大灾之后,由于青乡县全面受灾,在进行重新建设的时候,也会进行综合水土资源、生态重要性、自然灾害危险性、经济发展水平等综合评价,将青乡县进行全面的整体的规划,任务可以说是千头万绪,非常繁重[1]。

    不说其他,光光是顾沉舟这个原本负责招商引资的副主任,因为在国外学过经济,就被抽调去讨论由省里下达的《关于青乡县未来三年经济工作规划草案》,切实落实未来三年的经济发展方向及发展细节,并就此作出一份包含建设具体步骤的工作报告。只是写了好几次都被打回来,让作出更切合省里意思的报告。

    十二月过去,一月份来到,之前还残留着一丝灼热之气的南方终于进入真正的冬天,早上起来对着天空轻轻呵出一口气,能看见细细的一团白雾出现,又轻飘飘向四周散去。

    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冷,但特别阴湿,似乎也没有多少人习惯开暖气,在办公室里呆了两天差点感冒的顾沉舟只能每天出门都带着围巾和手套,坐在办公室里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第四份《关于学习《青乡县未来三年经济工作规划草案》一二点》正在办公桌上的电脑里躺着,顾沉舟正从旁边的资料柜里翻找着资料,就听见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来。他放下资料,几步走到办公桌旁,接起电话:“喂?”

    “您好,是顾主任吗?我是值班室的小张。”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说,顾沉舟现在的情况是临时借调,虽然换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但是职位暂时还没有变动,因此县政府里的其他人叫顾沉舟还是称呼顾主任。

    “什么事?”顾沉舟问。

    “是这样的,外边有一位自称贺海楼的说要见您,说是您的朋友……”小张说。

    “让他进来吧。”顾沉舟说道。他所在的办公室是正对着县政府大门的,而且楼层也不高,就只在三层。走到窗户边向外一看,就直接看见县政府的大门口,贺海楼坐在敞篷跑车里,微微歪着头,神情看不清楚,但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顾沉舟的目光,在值班室的警卫让开位置让贺海楼进去的时候,贺海楼突然抬头,朝顾沉舟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隔得远远的,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

    贺海楼刚刚微笑了一下?

    顾沉舟心里想道,见贺海楼开车进来了,也没有在窗户边多站,回头整理整理办公桌,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换了个地方?”贺海楼还没有走进办公室就先说了一句话。等走进来看见顾沉舟之后,本来还准备说什么的贺海楼明显愣了一下,“你在室内也戴围巾?”

    “要不要喝点茶?”顾沉舟没有接话,只问贺海楼。

    “喝酒吧。”贺海楼真诚建议。

    顾沉舟径自从柜子里拿出茶叶罐子,又把烧开的水的水壶从加热器上拿下来准备泡茶。

    贺海楼顿时心道你都有决定了还问我干什么,就听顾沉舟说:“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才到。”贺海楼说,青乡县这种小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娱乐,何况刚刚经历过大地震,到处除了平整地面还是平整地面,真要开着敞篷跑车跑一圈,灰尘都能把人埋了——何况贺海楼来这里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顾沉舟一个。

    顾沉舟将水注入茶壶,又很快将洗茶水倒掉,再次注入滚水,片刻后,他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贺海楼:“我搬出政府宿舍了。”

    “嗯?”贺海楼捏着杯沿将杯子拿起来,刚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就听顾沉舟说:

    “既然你刚来还没到落脚地,要不要跟我一起住?”

    “咳!”贺海楼毫不大意地被茶水烫到了!

    滚烫的茶水一半溅在手背上,一半溅在膝盖上,贺海楼吃疼了一下,连连甩手,又结果顾沉舟递过来的茶巾,快速擦拭手背问:“你刚刚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刚刚有点听错了。

    “要不要跟我一起住?”顾沉舟从善如流地重复一遍,然后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钥匙和房子的地址都在这里,你可以看一看。”

    贺海楼一愣一愣地接过东西,又听顾沉舟说:“你要不要去看看房间,你的房间我没怎么布置,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弄。”

    “这感情好……”贺海楼顺嘴接了一句,就在顾沉舟的示意下往办公室外边走去,在他身后,顾沉舟还善意地提醒对方,纸条上的地址就在政府办公楼左拐三条街外。

    贺海楼捏着信封站在楼梯里,回头看了看办公室门,心道自己连杯茶都没有喝完就被人扫地出门了,不过——

    他垫了垫手上漂亮的牛皮纸信封袋,三两下撕开了扣子,先倒出了一枚古铜钥匙,接着又倒出了一张房门卡——就是酒店公寓的那种——最后还有一张折成三折的信纸,信纸的背面映着房屋的地址,展开来则是一些欢迎入住的话,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房子缩略图案,看上去挺漂亮的。

    这个怎么也不可能是顾沉舟弄的吧……

    贺海楼一边往楼梯下面走去,一边又翻回信件的背面,去看打印在上面的地址:

    怀林北路玉镜小区33号6号楼403室。

    信件上的地址距离政府大楼确实不太远。

    像顾沉舟之前说的那样,贺海楼开着车子,慢悠悠地转过了三条街区之后,一眼就看见了地址上的玉镜小区。

    玉镜小区并不是一个新建立起来的小区,这个小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好几十年前,是在国家真正成立之前就建立起来的老式西欧建筑。

    这个小区在当时据说是专供青乡县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的住所,结合西方的建筑风格和东方的园林韵味,亭台楼阁,花园水池,一个不缺。

    当然现在来说,出国深造再回国工作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里除了是外来游客旅游青乡县的一个重要景区景点之外,也就是一众手里头有些钱的人的租住选择点。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次席卷青乡县的大地震中,许多新建的楼房发生了坍塌,而这一栋有几十年历史的老旧房屋,除了里头的各种家具不能幸免之外及外墙剥落了几块之外,并没有出现其他任何问题。

    驱车来到玉镜小区的小区门口,高高耸立的雕花铁栏杆大门向内敞开,但现代化的拦车杆还尽忠职守地横向停着。贺海楼看见小区的值班警卫在警卫室内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没有半点出来的意思,他看看车子旁边的仪器,琢磨了一下,翻出那张放在信封里的房卡,在车窗旁边的仪器上读了一下,“滴”地一声,横在大门前的栏杆徐徐升起,贺海楼一加油门,车子往小区内直冲而去!

    上班时间,小区里并没有什么人,贺海楼绕着小区开了大半圈,将周围的景色都看过一遍之后,把车子停在六号楼旁边的临时停车位上,上了小洋楼后边加建的电梯,来到地址上写着的403室,先研究了一下刷白漆的大门和雕花铁制扶手,又把手里头古铜色的钥匙插进去。

    钥匙严丝合缝地插进锁眼,旋了半圈后,房门被打开来,贺海楼走进室内。

    如同外表一样,这间一百多平方、两厅两室的套房里的家具都比较古老,沙发是布衣的,墙壁上贴着竖条纹的墙纸,柜子书架等等家具,不是铁制的就是木制的。一些小摆设上,比如花瓶或者糖果盒,都是大团大团颜色鲜艳——或者金白或者金红——的蔷薇花,看得人眼睛疼。

    贺海楼有点嫌恶地放下了手里一个系列的水果托盘和牛奶壶,踩着厚厚的地毯往卧室走去。

    他先挑了最靠近一扇门打开,里头卧房的布置就和外边客厅不尽相同了:一张大床和衣柜及书桌,再来书桌上的一台电脑,就是这间房间里的全部摆设了。贺海楼看了看刷成天蓝色的墙壁和床尾下的一张灰色地毯,重新关上门,打开对面的房间。

    这间房间就是顾沉舟的房间了。

    之前在政府宿舍里看见的家具全部摆了进来,衣帽架上也挂了一两件帽子和衣服。他走进去打开一扇柜子,柜子一排挂着衣服,一排挂着裤子。

    贺海楼想了想,突然又倒回之前那间房间,径自走到衣柜面前,打开柜门——

    柜子里并不像外边的书桌上那样空荡荡的,一整排还挂着标签封装在袋子里的衣裤整整齐齐地挂着。他随手拉开了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整排的领夹。他又来开了隔壁的一个,这一回是一整排的领带。

    贺海楼兴致顿时起来了,就像是过年拆礼物那样,他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打开,从领带袜子这样的东西到配衣服的领夹手表,又到一两件手珠项链,大衣柜里的每个抽屉里都放着会用到的零碎东西,贺海楼一路拉到书桌下,书桌的抽屉里居然也放了两本本子和两根水笔。他又回到外边看了一圈,在从洗手间的柜子里翻出一瓶还包着塑封的固定发型用的啫喱水时,他突然笑得不行了。

    “……哎呦喂,这一定不是顾沉舟准备的!他那两根毛哪里需要用到啫喱水!”

    贺海楼笑了足足有五分钟,才抱着肚子坐到沙发上,摸出手机本来想给顾沉舟打个电话,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手指从快捷键1上面挪开,只是低头翻翻茶几,果然从茶几下翻出了自己常抽的牌子。

    “嗤”地一声,贺海楼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烟头,用牙齿咬着抽了一口。

    他唇上的笑意慢慢褪下去,面容藏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看不太真切。

    顾沉舟下班回到玉镜小区的时候,刚走进房门,第一眼就看见贺海楼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直接翘到茶几上边,一边用遥控器转台一边喝啤酒。

    他在玄关门口停了一瞬间,就换了鞋子往客厅走去。

    “……你真的喝酒管饱?”说话间,顾沉舟已经茶几上的两个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中。

    “越喝越饿了。”三瓶啤酒对贺海楼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一边对顾沉舟抱怨说,一边抬手一掷,手里的空罐子就落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中,“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顾沉舟问,又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我们就去吃川菜吧。”

    “川菜?”

    “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水煮活鱼?”顾沉舟说的是贺海楼手术后刚刚醒来时说的事情。

    贺海楼被这么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了:“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

    “走吧。”顾沉舟说道,拉了拉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直接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贺海楼将两只腿放下来,关掉一直在吹暖气的空调,从沙发上拿了外套,跟上顾沉舟。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你平常就在食堂里吃饭?”

    “嗯。”

    “柜子里的那些东西?”

    “我让人照着你用的牌子随便挑了一点。”

    “我好像在洗手间里看到了一瓶啫喱水……”

    “……你不需要?”

    “……我需要。”

    “你的房间布置的还不错。”

    “哦?”

    贺海楼对着电梯里能照出人影的扶手迅速研究了一下自己的外貌,然后转头对顾沉舟暧昧笑:“要不然咱们睡一个床?”

    “行。”

    “啥?”

    “我说行,你想就一起睡吧。”顾沉舟重复一遍,尾音刚落下,电梯也正好“叮”地一声,停在了一楼。

    这个时候,电梯门向两侧滑开,顾沉舟向外头走去,贺海楼则再次转脸面对扶手,研究自己的表情是不是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1]:借鉴自地震灾后工作步骤。

    111、第一一一章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和贺海楼同居的生活,对顾沉舟来说,其实有一点出乎意料之外。

    同居的第一天,贺海楼在电梯里说的“同睡一张床”,在顾沉舟而言,确实没有什么——既然他都准备让贺海楼住进来了,也不差同睡一张床了——但是跟之前迥然相反的,贺海楼这一次的说说还真只是说说,那天晚上,他们吃了川菜回来,贺海楼就直接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知道在倒腾什么了。

    两个人一同居住,彼此间的作息时间,是最明显的差别,有好几次,几乎顾沉舟中午上班回来,都进了门之后,贺海楼才叼着牙刷从洗手间走出来。而等他晚上处理好各种事物准备睡觉的时候,贺海楼才慢吞吞地拿出电脑,远程处理一些公司事务。

    结果几天下来,贺海楼自己也纠结了一下,第二天就换成了跟顾沉舟一样的作息。

    除此之外,多了一个人的房间,对顾沉舟而言,就是天天看见一个或许不那么喜欢的人,以及租住房的厨房终于不再总只是摆在那边落灰尘。

    总结来说,这样的生活,对顾沉舟来说,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这样的生活对贺海楼来说,就总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了。

    在那一次电梯里的对话之后,贺海楼就觉得自己似乎碰触到了一个很古怪的领域。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时时刻刻地坐着大餐前的准备,看着侍者摆好餐具碗碟,替他系上围巾,将开胃汤及面包及红酒一一摆放上桌,而最引人注意的龙虾全餐,还在厨房准备着,只等他一声令下,就有人将巨大的银质餐盘摆放上桌——

    另一方面,他之所以迟迟不下令,就是因为虽然馋了好久,却总觉得萦绕在鼻端的味道可以再香一点,再诱人一点,再特别再与众不同一点——

    贺海楼一边在锅里下着面条,一边犹豫着是不是要直接开吃或者到底什么时候具体开吃。

    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连锅里烧开的水滚出边沿了都没有注意到。

    顾沉舟正在客厅里接电话,电话是从京城打来的。今年过年的时间早,一月底就是除夕了,沈老爷子打电话过来问顾沉舟过年前要不要回京城,在他那边住几天。

    “我当然会回去,”顾沉舟笑道,又说,“已经调好公休假了,明天晚上的车子,大概后天就到京城了。”

    沈老在电话里笑着说了几句话,又问顾沉舟卫祥锦会不会过来。

    “祥锦可能不会,前几天祥锦跟我打电话,还抱怨事情特别多。”顾沉舟又跟沈老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厨房里的贺海楼终于找到自己飘到天边的注意力,关了火,把烧得有点过头的面条装了两碗,一手一碗端到桌子上。

    顾沉舟从沙发上站起来,拿了两双筷子,一双给贺海楼,一双自己拿着。

    贺海楼拉开椅子坐下来,随口问:“你要回京城过年?”

    “过年前呆在我外公那边,除夕的时候回爷爷家。”顾沉舟说,“你呢?”

    “看贺书记在哪里吧。”贺海楼无可无不可地说,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晚上的车票了。”顾沉舟看了贺海楼一眼,夹起一口细面条尝了尝,然后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沈家呆几天?”

    贺海楼若有所思地盯了顾沉舟一会。

    顾沉舟:“嗯?”

    “我现在有点相信确实很多人说你让人欲罢不能了……”贺海楼说,然后轻耸了一下肩膀,“行啊,一起走吧。”

    位于京城的沈宅不管看上几次,都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在夜里尤为清楚:树木婆娑间,璀璨的灯火在林间遥遥亮起,远远看去,园林中间的复式小楼就像独自伫立在世界里一样,宁静与繁华的对比如此强烈,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

    顾沉舟和贺海楼是在春节前一周到达沈宅的:这也是顾沉舟除了去国外的两年外,多年来的习惯。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英国来的管家詹姆士还是精神奕奕、背脊直挺地等在主宅前,但沈老爷子脸上的皱纹,却比一年前多上很多了。

    “外公。”顾沉舟走进老爷子的书房,将手按在老人冰凉起皱的手背上。

    “回来了就好。”沈老爷子说了一句,又看向贺海楼。

    顾沉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介绍词是“我的朋友”。

    贺海楼在一旁很给面子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问好说:“老爷子好。”

    沈老爷子微微点头。

    顾沉舟在一旁说:“詹姆士,帮我带海楼去我隔壁的那个房间休息。”

    这并不需要顾沉舟吩咐,詹姆士已经站到了贺海楼的旁边:“贺少爷,请往这边走。”

    贺海楼也没多话,很爽快地跟着詹姆士走出去,只是在两人离开沈老的书房的时候,他问:“詹姆士,小舟妈妈的房间,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

    在前方带路的詹姆士脚步微顿,点头说:“是的,还保留着。贺少爷如果想看,我给您带路。”

    这句话大大出乎了贺海楼的预料,他之所以对顾沉舟母亲的房间感兴趣,是因为在顾沉舟刚刚回来的时候,他们通过郑君达过了一手,当时顾沉舟用手在车玻璃上写下了一行凌乱秀丽的字体,他后来回去想了一想,基本确定那个字体是顾沉舟母亲沈柔的字体。

    只是顾沉舟的外祖是商人,沈柔又早早去世了,不管从哪个方面入手,跟他的距离都太远了,因此贺海楼只是脑海里过了一下,也没有多想……根本没想到转过一年,他居然能来到沈家,并且走进沈柔当年的房间。

    当然,目的只是做一些验证。

    郑月琳因为去世的人照顾顾沉舟,贺海楼却因为顾沉舟,而对去世的人产生了一点兴趣。

    沈柔的房间距离沈老爷子的书房不远,几步路就到了。站在白色的木制房门前,贺海楼问正上前开门的詹姆士:“这里经常有人进来?”

    詹姆士转开了房门,又退回门外,站在一旁。他脸上带着微笑,目光明澈睿智,似乎能洞彻人心:“当然不,舟少爷只带过两个朋友进来,一位是卫少爷,一位就是您了。”

    贺海楼顿了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抬脚走进房间。

    属于女性的房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同一时间,书房里的祖孙两也在交谈。

    沈老爷子并没有对刚刚回来的顾沉舟问什么问题,只是让对方先写一幅字。

    顾沉舟也没有出声,径自动手,铺开纸张,研磨墨水,挑选毛笔,一系列准备工作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才用大号的毛笔饱蘸墨水,在宣纸上写大字。

    他写的是“澄心静气”这四个字。

    沈老爷子站在一旁,等顾沉舟写完,将宣纸捧起来对着灯光细看,一边看,一边微微摇头。

    顾沉舟并没有注意到沈老爷子的小动作,他沉着一口气,一连写了五张同样的字,才放下手中的毛笔。

    除了最开头的一张,剩下的几张沈老爷子都只随便一看,就问顾沉舟:“知道什么问题了没有?”

    “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顾沉舟将笔放在笔洗里轻轻洗涤,回答沈老爷子。

    “除了这个呢?”沈老爷子问。

    顾沉舟用拇指和食指轻捏毫尖,没有说话。

    沈老爷子倒是笑了:“古代人都讲究由字观人,片面是片面了一点,但是看看写字人写字时候的心情,还是做得到的。你写着‘澄心静气’四个字,笔锋却不够圆融,骨架横突,构造支离……怎么,在心烦什么事情,都带到写字上来了?”

    “没什么事情……”顾沉舟刚说了一句,沈老爷子就沉着脸“嗯?”了一声。他只好说,“是有一些事情,不过不太重要。”

    “不太重要的意思,是指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沈老爷子问。

    “嗯。”顾沉舟点点头。

    沈老爷子将手中的宣纸放回桌上,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问:“小舟,你在体制里想取得什么样的地位?”

    顾沉舟微微一愣。

    沈老又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直到你出国之前,你都没有进里头的打算吧?”

    “是,”顾沉舟说,“不过在国外,我想通了。”

    沈老哼笑一声:“这句‘想通’不用对我说,对你爸爸你爷爷说去,我是巴不得你想不通呢!”他又说,“我不管你碰到了什么事,工作上的也好,不是工作上的也好,没有必要考虑太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和你妈妈,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够舒舒服服地过完一辈子!”他重重说道。

    “……外公,我知道。”顾沉舟接话说,“我是有一些犹豫,不过这些犹豫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顾沉舟实话实说。

    和贺海楼的事情,对他来说,确实不是特别好下决定。甚至一边做的时候,顾沉舟一边还会对自己发出质疑。

    但是越犹豫越坚定,越质疑越明确。

    如果说顾沉舟真的有什么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那就是这一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达成的结果,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会犹豫,却并不放慢脚步;会斟酌衡量,却不首鼠两端。

    他能够稳定而准确地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中间有风景,没有岔路。

    顾沉舟的目光错开沈老爷子,投向占了书房整面墙壁的大落地窗。

    深沉的夜色像一块黑绒布,静静地罩在玻璃上。

    顾沉舟看得非常专注,并没有意识在一旁沈老爷子的眼里,他的眼神跟罩在玻璃上的黑绒布,是一样的暗沉。

    “至于进体制,不是家里的要求,确实是我自己的想法。外公,我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顾沉舟说道。

    他同时也在想:不自己经历一次,不亲自见识一次,他永远不会知道,被推出这个圈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和滋味。

    如果他不想再像梦里那样——

    “如果是卫祥锦,今天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咱们半斤八两。”

    “顾沉舟,对你来说,什么不可以交换?”

    似乎沾满了蜜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沉舟自己回想着,也发自内心地浮起了一抹认同的微笑。

    是啊,什么东西不能交换?

    ——反正不会是操一个人。

    贺海楼的变数太大了。

    这个机会倒是刚刚好。

    顾沉舟不动声色地想着。

    乘着这个机会,早点把麻烦解决掉——贺海楼之所以会追着他不放,不过是够了几次都摸不着他吗?等他够得着摸得到了,像他这种人,早晚会厌倦这种身旁时时刻刻存在另一个人的浑身束缚的感觉。

    而至于其他——

    顾沉舟没有必要自己骗自己。

    在贺海楼冲出去拉他和卫祥锦的时候,他确确实实被震动到了,并且这样的震动就像地震之后余震一样,可能会绵延很久。

    贺海楼对他或许是认真的,或许不是。

    他参与进去之后,或许始终跟贺海楼相处不来,也或许会被贺海楼吸引——

    这些都不重要。

    任何只局限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是在他自己身上——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该做就做,想要就拿。

    确定了就不迟疑,实践了就不后悔。

    只是谈一场恋爱而已,就算对象特别了一点,也是他吃贺海楼,又不是贺海楼吃他。

    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

    顾沉舟和贺海楼的晚饭是跟沈家的人一起吃的。

    一楼巨大的饭桌上,一张大桌子足足坐了两位数的人。

    延请自南方的大厨师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可以端上酒店宴会席的美味。

    饭桌上,顾沉舟多年来的位置一直是沈老爷子左手边第一个,但这一次,因为有贺海楼在,顾沉舟索性在开饭之前就找沈老爷子说了,按照辈分排下去,把他和贺海楼排在一起。

    这一桌子菜虽然精致,但对贺海楼来说,味道实在淡了点。

    吃饭的过程中,饭桌上倒是不缺乏交流,话题多数是围绕着顾沉舟的,还包括一个月前青乡县的那场大地震,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心之态——只是太刻意了一些,如果真的关心,一个月前就该关心了,还会在地震都结束了一个月之后,再提这个话题?

    但撇开这点,大体上来讲,一顿饭还是吃得和乐融融的。

    饭后,沈老爷子和詹姆士去后花园散步,顾沉舟则弯下腰抱起自己大表哥刚刚两岁的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玉佛,挂在小孩子胖乎乎的拳头上。

    一旁的大表嫂看见了,立刻走上来道谢,顺便把孩子从顾沉舟手里接过去,还哄着孩子跟顾沉舟说谢谢:“思思,谢谢你小叔叔。”

    小孩子胖乎乎地很可爱,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顾沉舟直笑,还跟着自己的妈妈一起依依呀呀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贺海楼特意站得远了一点,他一点都不喜欢孩子——就他所知,顾沉舟也没什么好感,这一点从顾沉舟放下孩子之后不止碰都不碰,还倒退了一部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来了。

    “大表哥,这位之前来过我们家。”顾沉舟没有再去看小孩子,只是转向了旁边的人,自然而然地介绍说,“姓贺,贺海楼。是我的兄弟。”

    112、第一一二章 孙猴子和如来佛

    沈家和大多数红色家族一样,随便一划拉,不管远近,总能划出一大片的亲戚兄弟。

    贺海楼只在客厅里坐了几分钟,就把客厅里的人和自己曾经拿到的资料报告上的铅字,一一对应起来。

    沈老爷子有四子一女,原配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了,一直没有续娶。

    他前四个孩子都是儿子,最后才抱到了一个小女孩,因此在沈家的上一辈里,最受宠的不是前头四个儿子,而是最小的女儿。当初沈柔出嫁的时候,京城里还有传言说沈老爷子把半个沈家都陪给沈柔了。

    而现在,不管是移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算顾沉舟并不能常常过来,三代里在老爷子面前最得脸的,照样不是沈家四个舅舅的十来个儿子女儿,而是顾沉舟这个外姓人。

    华丽的水晶灯饰在大客厅的上空熠熠生辉。

    西欧式的长沙发上,贺海楼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宣诚——也是上一次带他进来沈宅的,顾沉舟二舅舅的大儿子,在沈家三代里排行第三的男性——说话。

    五分钟前,顾沉舟将贺海楼一一介绍给跟自己同一辈的表兄弟之后,就跟贺海楼打了声招呼,去后花园找沈老爷子说话了。

    贺海楼能在京城里吃得开,也不是上门做个客还需要人陪的主,顾沉舟一走,他的一些表哥表弟就围了上来,面上是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但话里话外,重点还是在贺海楼身上,围着贺海楼讨好。

    有了最开头的交情,沈宣诚跟贺海楼说话,就比较说得上了。他坐的位置正好是贺海楼对面,话题主要围绕着贺南山当省委书记的福徽省交流,还说道了一些经济建设方面的问题。

    贺海楼一边听着,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微笑:沈家大大小小,一家子的商人。商人说起经济建设来,根本目的是什么,还需要特别思考吗?

    “行啊。”贺海楼端起桌上的茶杯——他发现沈家特别喜欢喝茶,上次来的时候上的是红茶,这次刚吃饱饭,绿茶又上来了,难不成顾沉舟在家里没事泡一杯茶的习惯是从这里带过去的?就是不知道顾家平常怎么样——用杯盖撇了撇浮沫,轻啜了一口。

    这个动作让旁边坐着的沈菲菲目光一亮,刚要再细看,却被自己的妈妈及时发现,用力瞪了一眼。

    她悄悄地撇撇嘴,还是把目光收回来了:美男虽好,奈何名声太差。

    “三表哥是做生物工程的吧?”贺海楼一没注意就顺嘴叫了一声三表哥,“我回头跟赵叔叔打一声招呼,高新科技在福徽省也是要大力扶持的嘛。”

    这个三表哥……沈宣诚受宠若惊地牙都有些疼了,他可不敢顺嘴叫上‘贺表弟’,还是呵呵一笑,高兴说:“这可真是谢谢贺总了!”

    京城之中就是这样,一段时间一个叫法,像最凶猛的病菌一样,一个人患上了,一群人就得跟着患上,从来没有遗漏的。

    “这么说我也该谢谢沈三哥了,三哥可是来我们福徽添砖加瓦,帮助经济建设来的啊!”贺海楼换了个称呼,单单听字面上,比三表哥还要显得亲近了,“三哥平常是怎么叫小舟的?”

    其实今天顾沉舟带贺海楼过来,沈家上下都有些嘀咕,之前换届的时候,他们在外边,看得不清楚,但至少知道顾家和贺家不太对付——如果连这点都不知道,万一他们做事的时候找错了人表错了情,这可怎么办?只是现在……难道事情又有了变化?

    沈宣诚闹不清楚顾沉舟也闹不清楚贺海楼,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挑最中规中距的回答来说:“都是跟爷爷一样叫小舟。”

    “那三哥就叫我海楼吧。”贺海楼挑了挑唇角,暖色调的光线下,他的笑容徐徐盛放,让人无法拒绝,“亲近的人都这么叫我。”

    沈老爷子晚饭后的散步时间,一般在半小时到一小时之内。

    这一次因为顾沉舟回来,他们单独说了一会话,时间就又往后延迟了十来分钟。等顾沉舟回到把老爷子送上房间,再回到客厅的时候,沙发那一块地方,贺海楼已经成为众星拱月中的那个月亮了。

    他走到贺海楼身旁,先跟几位表兄表姐打了个招呼,然后才低下头问贺海楼:“再聊一会还是先回去?”

    贺海楼神情有些诧异,顾沉舟的大表哥也连忙说话:“这么久没回来了,怎么不在家里住几天?爷爷平常念叨最多的就是你了!”

    顾沉舟笑道:“刚刚已经跟外公说过了,明天上午再过来。”

    大表哥想了想,说:“那也好,是回天香山庄吧?天香山庄挺不错的,就是离我们这里实在太远了点。”

    顾沉舟微微一笑。

    贺海楼慢吞吞站起来,意有所指地笑说:“好吧,顾主任,考虑到距离实在太远——我们该走了。”

    沙发上的人纷纷站起来道别,顾沉舟也没让人送,只跟贺海楼一起往车库走去。

    从顾新军搬出天瑞园到扬淮省任省委书记之后,顾沉舟就把自己的车子放到沈家的车库中了。这一回,他从众多豪车中开出了自己那辆奥迪,先检查了一些关键的部分,没有发现问题之后,才让贺海楼上车,慢慢开出沈宅。

    八点多的时间,正是夜晚最热闹的时候。

    坐在副驾驶座上,贺海楼本来是按下窗户的,结果没一会,就被街道上的声音吵得脑袋疼,又重新按上玻璃了。

    顾沉舟开了车载音乐,是舒缓的钢琴曲。

    贺海楼放下座椅,舒舒服服地躺了一会,突然出声:“我看你也没有怎么笼络到你外公家里人的心嘛。”

    顾沉舟看着前方的道路,没有回答贺海楼。

    贺海楼又说:“怎么?这可不像我们手腕圆滑的顾大少啊。”

    “那你觉得什么才像?”顾沉舟说。

    贺海楼想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吃吃笑道:“不说完全抹平矛盾,至少也得让你外公家里人围着你马首是瞻吧?怎么我去一次,他们就改为全都围着我转了?”

    顾沉舟斜了贺海楼一眼,然后又将目光收回,正视前方:“沈宣诚最近打算在福徽省投资,他跟你要了一些政策上的优惠?”

    “不然还有什么?”贺海楼说。钱权交易很普通又很不普通——大家都在这样干,大家一个干不好,就会过界。当初沈老爷子把女儿嫁给顾新军,一方面肯定是希望女儿有钱有身份,将来能够一路平顺;但另一方面,也未必没有一些跟顾家强强联合的打算,毕竟那个时侯还不太时兴政商结合,但在国内有钱没权终究算不了什么,沈老爷子也是托了祖辈的身份和自己跟顾老爷子的交情,才能让沈柔嫁入顾家,并在顾家面前挺直腰杆说话。

    道路的左后边突然窜上来一辆蓝色敞篷宝马车,在拥堵的道路上还想超车,跟顾沉舟正开着的奥迪贴得非常近。

    顾沉舟目光朝右侧一瞥,手中方向盘顺势打了一下,让了对方。

    一旁的贺海楼十分不满意地瞪了顾沉舟一眼。

    顾沉舟又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他既然开口了,你就打个招呼吧。”

    “你这话不是应该当着沈宣诚的面说?”贺海楼说,“做好事不求回报什么的……”

    “不像我?”顾沉舟接话。

    “太傻了。”贺海楼说。

    顾沉舟微微一笑,看到前面到了十字路口红绿灯的位置,瞅准前头的一个空档,瞬间踩下油门,方向盘左旋右转,硬生生在左右都是车流的马路上转开出了一个s形,赶在前几分钟超过他们的蓝色宝马之前,停到了一辆白色保时捷之后——也就是蓝色宝马前面的位置上。

    这一刹那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车子转得快,贺海楼坐在座位上也没有系安全带,被惯性一甩,脑袋都磕到车门挡板上了。但等他揉着额头直起身子,看清楚情况之后,却忍不住为顾沉舟的技术吹了声口哨。

    前面是红灯,顾沉舟一停下就轻轻巧巧地拉起了手刹,顺势对贺海楼说:“让一让又怎么样?我要追上,就追上了。”

    贺海楼还在因为刚刚的一下撞击而咝咝抽气,却又忍不住为顾沉舟的话微微一笑,心道对方这是话中有话啊,表面上说的是路上的这段超车,实际上,不就是在说沈家的那点子事情?

    让一让又怎么样?如来佛让孙悟空在自己掌心里随意蹦跶,但孙悟空七十二般武艺都使出来了,结果还不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还有沈老爷子,人到了晚年,不管再强硬,总是希望家庭和睦兄弟友爱的,就算只是为了老人能够舒心一点,顾沉舟能让的也让了。

    反正——

    几个小东西,蹦跶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贺海楼忍不住转头看了顾沉舟的侧颜一眼。

    车内开着夜灯,小小的一点光源要照亮整个车厢,平摊在每一处的力量就明显薄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贺海楼在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顾沉舟的脸颊,居然觉得对方的脸颊上的皮肤分外的细腻,一点转折,一个弧度,也每每恰到好处,就像是被心灵手巧的工匠细细雕琢而成——

    贺海楼收回目光,轻轻晃了一下脑袋,心道这一定是光线的原因,他自己本身就长得好,天天几次照镜子,还没有什么人能光凭长相进入他的眼睛里,顾沉舟本身也只是长相端正,再要夸就是清秀可爱,但刚才,他居然觉得自己……被那种长相诱惑了?

    贺海楼发了一会呆,突然对顾沉舟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有叫骂声来着?”

    顾沉舟淡定说:“后面宝马上传来的吧。”他不用回头看就猜到了,但凡爱炫车技的,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在自己面前炫,顾沉舟刚才在对方马上要停车占位之前超上前抢了位置,就是普通人也会觉得火冒三丈,何况之前就超车了的宝马车主。

    “就这样让他骂?”贺海楼问。

    顾沉舟瞥了贺海楼一眼,说:“要不我放下车窗,让你跟他对骂?”

    “……”贺海楼,“算了,这也太掉价了。”

    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车窗上突然传来一连串铁棍敲击车窗及车门的“砰砰砰”的巨大响动!

    顾沉舟和贺海楼面面相觑。

    这一回,他们可不用‘听见’,直接就看见了:大概就是后面那个蓝色宝马车里的人,一众跟顾沉舟贺海楼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围在车子的旁边,手里拎着的倒不是专门用来打人的棍子,而是车子里本来就有的支撑靠枕的铁条,但一连三个年轻人拎在手里敲车子窗户,乍看上去还是非常有冲击性。

    贺海楼说:“等等……你的车子没换过牌子吧?”

    “当然没有。”顾沉舟说。像他、贺海楼、温龙春或者现在上台的郁水峰的孙子,车牌号码在圈子里都是会被特别记住的。低调是没错,但为了装低调有事没事就换个车牌号什么的——一般这样的人,总有玩脱的时候。别的不说,之前只差一步就上台的汪博源够牛吧?结果还不是硬生生被郁水峰整倒了。

    贺海楼还有心情慢悠悠地跟顾沉舟说话:“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才三四个月吧,天就变了。”

    “操,操你妈——”

    外头的红灯已经过了,等红灯的车子陆陆续续地都往前开去,但也有一小部分停下来,好奇地朝这里观望这里。

    一扇玻璃毕竟没有多少隔音功能,顾沉舟和贺海楼很清楚地听见车窗外几个人的一连串叫骂声,同时,对方的敲击也越来越急,车玻璃上很快就出现一小点一小点圆形的裂纹,像小小的蜘蛛网一样不规则分布在驾驶座两边车窗上,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顾沉舟伸手解开了安全带。

    贺海楼也跃跃欲试的去拉车门开关,但顾沉舟没有解锁,丢给对方一句“你等等”,就一跨步下了车,并且直接甩上车门。

    “操,小***终于舍得下来了?”最靠近车门的染黄毛穿上下都是洞的牛仔裤、看上去就是小混混样子的青年朝后退了一步,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说话,一边倒是把手中的铁条往下垂了垂……

    就是这个时候!

    顾沉舟上前一步,直接一挥拳揍在对方张张合合的下颚上,接着在对方被因为惯性倒出去之前,左手一沉一拉,扣住对方的胳膊又往下移惯,同时提起膝盖,分毫不差地顶到了对方的胃部。

    被揍的人嘴巴一张,喉咙里几声干呕,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冲到喉咙上,马上就要吐出来了,却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仿佛都飞了起来——

    并不是仿佛。

    在一膝盖顶到对方胃部,彻底瓦解青年战斗力之后,顾沉舟一只手提一只手推,就把浑身上下最多一百来斤的消瘦青年掼了出去,并且准准地对着从另一边跑过的另外两个黄毛青年。

    这两个黄毛青年刚刚绕道车子前面,就看见自己的同伴从车子上飞了过来,当下傻眼地纷纷伸手去接,结果就是三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打斗就结束了。

    车子里坐着的贺海楼啧了一声,声音里有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笑意。

    顾沉舟径自走到银白色奥迪之后的那辆蓝色宝马旁,屈指敲了敲车窗。

    留在宝马驾驶座里的也是一位年纪不太大的青年,但相较之前的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人,这位驾驶者好歹顶着一头精神的黑色短发。

    玻璃在晚上都有反光,顾沉舟不太能看清车窗里坐着的人的表情,只是觉得对方的神情似乎有点僵硬。

    他没有等太久。

    车子里的人还算光棍,很快就按下来玻璃。

    顾沉舟打量了一下对方,但不太认得,神情倒是跟他之前猜的一样,有些僵硬。他没有太在意,只是问:“要不要打个电话?”

    开宝马的人表情由僵硬变为轻微的疑惑。

    顾沉舟微微一笑:“我姓顾,这两天都会呆在天香山庄——如果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年天香山上新建起来的那个山庄——你待会可以打电话,找人说说今天晚上这件事,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