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干部见面会(上)
其实李从云对王培均那些话的判断基本没有什么差错，王培均的实际目的，就是一边释放善意，一边释放压力。这其实也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威逼利诱”。
释放善意是为了告诉李从云，你看，我王某人是看好你的，只要你懂味，前途大大的有，我是组织部长嘛。
释放压力则是向李从云表明，在岛城这块地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王部长，你搞的那个小额贷款的事情，虽然只是个很小的事，可我不也知道了？只要你在岛城，就等于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你小子老实点，不要以为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
但是李从云的表现却让王培均有些意外。他回答的那一番话，没有否认有这回事，但也没有承认这件事就跟周立成说的一样，他将这事情大而化之，让人根本没法求证。除非他王部长现在突然成了团中央第一书记，那就可以让下面的干部们去查一查，看是不是有这种申请交错地方的事情。
王培均今年都已经五十出头，团中央第一书记他这辈子是不用考虑了，自然懒得计较李从云的话是真是假，他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就可以，那就是：李从云不好糊弄。
王培均觉得，自己手里的一张大鬼打出去，虽然没起到应有的效果，但却也探了李从云一点底细，知道了这小书记虽然年轻，却不是愣头青，不是轻易就能糊弄的。
既然这样，王培均也就不急了，来日方长，自己大把官帽子在手，害怕没有机会搞定一个小青年？再老成的年轻人，他也还是年轻人，就算再聪明、再精明，也总有出现破绽的时候。
王培均于是笑了笑，好像就接受了李从云的解释。他既然不着急了，就不再做什么试探，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李从云聊了起来，主要说一些关于金岛区的情况，让李从云对这个地方多一些了解。
谈正事时间过得慢，闲聊起来，时间就仿佛忽然加快了，没过多久，载着王培均和李从云的三菱越野车已经到了金岛区区委区政府大院。
区委书记陈龙辅和区长储唯已经率一票区委区政府干部在区委大门口等着，见到市委的车子过来，都下意识地上前几步。
很显然，陈龙辅和储唯并不是在这里等李从云的，李从云当然当不起他们的等候和迎接，他们等的是王培均王部长。
王培均一下车，陈龙辅等人立刻趋步前来跟他握手，王培均笑着和他们握手，顺便介绍：“龙辅同志、储唯同志，志远同志，这位就是你们班子的新同事李从云同志，你们先互相认识一下。”
这个时候，李从云往前踏出一步，先主动朝陈龙辅伸出手：“陈书记好，我是李从云，以后就在陈书记的领导下工作了。”
陈龙辅年纪也不小了，大概跟王培均差不多，五十出头的样子。他倒是没有秃顶，只是人有点黑，又比较干瘦，完全不同于一般人心目中“齐东大汉”的形象，倒像是常年在海上打渔的渔民。
不过陈龙辅形象虽然一般，套路却是很熟，非常亲热地跟李从云用力握了握手：“从云同志客气了，都是同志嘛，大家团结一心，一起努力，共同把咱们开发区建设好。”
李从云笑着欠了欠身，又朝储唯伸出手：“储区长，以后在工作上，还希望您多多指点。”
储唯年纪倒不算大，看起来大约四十左右，不过他的表现却没陈龙辅亲热，只是矜持地笑了一笑，跟李从云不轻不重的握握手，说：“李书记客气了。”
李从云对陈龙辅和储唯说的话不同，储唯当然听得出来。他对陈龙辅说的是“以后就在陈书记的领导下工作”，而对自己则说今后在工作上还请他多多指点。显然，陈龙辅才是领导，他储区长则了不起只是在职权上略高一点。
本来这话也不算错，陈龙辅是书记，是班长，大家自然都是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而储唯虽然是区长，可区长也是副书记，虽然级别上高半格，但却不能直接“领导”他李从云这个副书记。
李从云这话里的意思明白着：只有陈龙辅算是领导他的。
至于储唯的态度，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不满，毕竟李从云的话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他之所以是这个态度，主要还是自己心里的原因。
本来金岛区也有一位副书记分管工商，但前不久忽然被调到市工商局去当常务副局长去了，而市委也当时就没有再任命一个新的副书记。当时金岛区本来打算调整一下三位副书记的分工，而储唯更是对这个分管工商的副书记志在必得——原因无它，前面调走的那位副书记就是跟他储唯关系极好的，很配合他的工作。作为开发区的区长，如果跟这个副书记弹不出一个调，会很麻烦。哪知道这时候市委又传来话，说让他们等等。
结果这一等，就等来了一个新书记。
说实话，储唯看过李从云的简历之后，对李从云是很不以为然的。华大的高材生又如何？你在华大是学法律的，在我们开发区却分管工商，这不是乱弹琴么？至于李从云在团中央的工作经历，储唯觉得也不值一提。在他看来，团委的工作有什么难度？哪里能锻炼人了，瞎扯。也就是当年国光同志自己出身团中央，才会那么重用年轻的团干，在全国上下掀起一阵“干部年轻化”的风潮，搞得下面的领导干部听说有个大学生毕业回乡了，都得赶紧派人把他接到区委来，苦口婆心地劝他为家乡出力，有什么本事不知道，办公室先给他准备好。
储唯虽然年纪也不算大，但他是从基层干起来的，最看不得那些自以为读书读得多一点就高人一等的年轻干部，在他看来，知识不代表经验，在基层领导这种位置上，还得靠老成持重的人才行。
现在李从云一来，年纪轻轻，毫无经验，却分管至关重要的工商，这让储唯心里很有些窝火。不过他也下定决心了，李从云这种小青年，懂什么管理？到时候他跳过这个碍事的，直接下令下面的人处理就好，反正下头的人也都是跟他打交道久了的，两边一联手，这个分管工商的副书记就成了摆设，害怕他翻得了天去？
储唯甚至觉得这么做简直是便宜了李从云去，到时候开发区的经济搞上去，陈书记领导有方，储区长规划得力，这当然都是跑不了的，可他李从云什么都没干，就因为是挂名分管工商，却肯定也要得一个督导有功的奖励。这可都是他储区长免费赠送的呢！
李从云也不计较储唯的矜持，转而又伸手向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常志远：“常书记，你好，我是李从云。”
到了常志远这儿，李从云的话又更简单了，这也不是什么怠慢，实则是两人分管的项目没什么关联，而且常志远的级别跟他是一样的，说话自然也就有不同。
常志远倒是对李从云没有什么意见，也不觉得他这话看不起自己了。再说，他还听到消息，说李从云刚才确定要来金岛区的时候，市委班子里大多认为李从云分管一下文教就可以，也符合他在团中央时给人民日报写社论的表现，哪知道余书记却力排众议，坚决让李从云分管工商。
常志远觉得，这个“力排众议”很值得推敲。虽说余书记最近刚刚正位，可能是需要用一点什么事情来树立威望，但实际上余书记之前就是市长，现在更是书记兼市长，还是省委常委，他哪里需要专门弄一件事来树立威望了？
而且这里头还有一点值得关注，余书记当年是从京城外放的，现在李从云也是京城外放，尤其是事先发给他们这群金岛区区委常委的李从云同志简历上分明写着：籍贯京城。常志远觉得，李从云这么年纪轻轻就能外放实权副处，不应该没有背景。京城那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官，李从云若真是有京城的背景，那么来金岛区多半也就是镀个金，没多久就要走的，这人对他常志远没有威胁，他只要跟李从云泛泛相交就行了。
与金岛区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一一见面之后，全体干部便簇拥着王培均和李从云等人进了区委大院。
金岛区的区委和区政府同在一个院子里办公，区委大院也就是区政府大院，占地还算比较大，但建筑和设施就有点寒酸了。区委大会议室所在的区委二号办公楼，也不过是个三层老建筑，看起来大概是七十年代末或者八十年代初的产物，办公楼侧面的墙上还依稀看得见“以阶级斗争为纲”等宣传口号。
开发区建立不久，各项工作固然尚未铺开，但连这样“过时”的宣传口号居然都没遮盖去，未免有些令人吃惊，由此也可见金岛区之前在上级获得的资源恐怕不怎么充足。
区委大院周围的环境就更别提了，路倒也是柏油路边，但铺路的鹅卵石明显过大，保养维护也明显不足，导致坑坑洼洼的地方很是不少，幸好刚才来的时候李从云是坐的王培均的越野车，还没太颠簸。但看起来，今后出行恐怕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区委大院周围的开发程度也比较低，两层小楼都不算多，路边大多数建筑还是平房，各种店面零零星星有一些，装修都比较糟糕。而且李从云刚才一路看过来，发现一些小饭店的卫生情况也很糟糕，连门面外的地面都有些泛出油光黑，这一点尤其让从京城来的李从云实在有点看不过去。
他这时忍不住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区里的商业既然归他分管，那么城区店面卫生这一块是不是也归他负责？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现在什么事都还没接手，想这么多也没用，慢慢看吧。
区委大会议室的简陋再次让李从云吃了一惊，他在团中央的时候一直觉得团中央的办公环境实在不怎么样，前世他的公司，连各地的分公司会议室都比团中央那些会议室好得太多了。
可他现在到了金岛区才发现，团中央那些会议室起码还能算八十年代的档次，稍微重要一点的会议室，里头都是有空调的。而金岛区的这个区委大会议室，简直还是五六十年代的水平，偌大一个会议室，至少可以容纳两百人，但桌椅全是普通的老式木椅，有些看起来甚至让李从云怀疑能不能受得起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更糟糕的是，这么大一个会议室，总共只有五把吊扇！
现在可是六月，纵然金岛这儿是海滨地区，有海洋可以调节气温，可也是三十多度的温度，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开会，那区区五把老式的绿色吊扇能吹得到几个人？
主席台那边一横排，一共十五个座位，也只有一把吊扇在头顶上，明显只有最中间的五个人——或者最多七个人——能吹到风，这岂不是说连剩下的几位常委都要憋出一身臭汗来么？
李从云终于知道为何现在到地方当官被称为锻炼了，这堂堂区委副书记差点连电风扇都没混上，还不叫锻炼么？
当然，好在他是副书记，区委排名第四，加上今天的会议是大家跟他的见面会，他在主席台肯定坐在中间的那几个位置，倒还不至于搞得一身臭汗。
等大家按照主席台上的姓名落座，李从云算是略微松了口气，最中间的位置当然是王培均，这个不必多说。王培均一左一右则是李从云和陈龙辅，再往外就是储唯和常志远。
李从云知道，他本来排不到这个位置，只是今天情况特殊而已。
主席台上可以按姓名找座位，下面可就没有那么讲究了。一批干部各自按照级别地位找自己的座位，前排当然是政府方面的副区长、人大的副主任之类，其余什么乡镇书记、镇长，各区局局长等，就都再外后排了。
李从云来上任之前，已经仔细看过金岛区的各自官方资料，知道金岛区由于是岛城市市辖区，所以面积很小，只有200平方千米，下辖五个乡镇，而这五个乡镇由于金岛区今年刚刚和岛城开发区二位一体，现在也正准备更名为街道。更名申报已经上报齐东省委、省政府，政务院那边也递交了报告。一旦更名成功，金岛区将下辖金岛街道、柳花街道、新安街道、薛岛街道和海湾街道。
“各位同志，安静一下，我们现在正式开会。”
大家都坐下以后，陈龙辅作为对着话筒大声说了一声。作为区委书记，今天的会议当日是他来主持。
书记一发话，金岛区的干部们立刻安静了下来。陈龙辅满意的环视了一眼，说：“今天会议的内容，就是我们开发区全体干部与李从云同志见面。下面有请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王培均同志代表市委宣布对我们开发区领导班子的调整决定。”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极其热烈，好像谁的掌声不热烈，王部长就要对他“另眼相看”一般。
王培均见这种场面见得多了，面色淡然自若，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同志，受华共岛城市委委托，现在我宣布岛城市开发区暨金岛区领导班子调整的决定。”
王培均一开口，台下顿时就安静一片，两百双眼睛都朝主席台看去，落在王部长脸上。
“经华共岛城市委研究决定：李从云同志任金岛区区委委员、常委、副书记，岛城市开发区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管理委员会副主任，排名在常志远同志之后。主要负责工业和商业等方面的工作。”
李从云来金岛任副书记，这是台下干部都知道了的，但他在区委常委中的排名，以及分管方向，这就只有区委委员以上的干部知道了。这时一听王培均的话，大部分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在大部分金岛干部看来，李从云年纪实在是太轻了，看起来简直就还是个学生，纵然长得高大一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样的年轻领导干部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但那要么是红卫兵时代，要么是后来国光同志在位特别重用共青团年轻干部的时代。红卫兵时代一切古怪情况都有可能出现，这个暂且不谈。就说国光同志当政的时代那么大力提拔年轻干部，也没有把一个如此年轻的干部放在这么关键的位置上啊！
开发区现在百废待兴，工业和商业又是重头戏，就算不派个稳健持重的领导，也该派一个起码有些工作经验的，再怎么年轻，三十五岁也该是个最基本的年龄线，如此这位李书记，只怕二十五岁也没有吧？放这么一个小青年管最重要的一块，市委这是怎么了？
也许是看到了金岛干部们脸上的惊讶和疑惑，王培均淡淡一笑，说：“各位同志，金岛区今年刚和岛城市开发区合二为一，开发区的建设，是我们岛城市‘一湾两翼’规划中的重要一环，市委、市政府对此非常重视。对于今后的工作，市委认为，我们必须按照南巡同志的讲话精神，进一步解放思想、迈开大步，把岛城开发区的建设当作今后一段时间工作中的重头戏。因此，分管开发区工、商业的副书记安排，市委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李从云同志政治立场坚定，党性原则和观念强，理论政策水平高，作风正派，具有较高的领导和组织协调能力。李从云同志虽然比较年轻，但他在华夏大学就读期间，就曾经担任过全国学联副主席、京城学联副主席等职，领导经验比较丰富。市委选派李从云同志担任金岛区委副书记等职，将进一步充实金岛区委班子力量，促进班子团结，强化班子战斗力，对于加强金岛区委班子建设、促进开发区经济社会的更好更快发展，将起到重要作用。”
听说李从云曾经担任过全国学联副主席等职务后，金岛干部们看他的眼色略微正常了一些。在这些干部看来，但凡“全国XX”，那都是大官，绝非他们这种小地方的小官小吏可比的。虽然不太清楚这个全国学联是干嘛的，更不知道这个组织究竟是个什么级别，但李从云既然曾经干过“全国”性质的领导，想必水平应该还是有一点的。
再说，刚才王部长也特意强调了，李从云同志“理论政策水平高”，或许市委的意思是让李从云主要负责政策方面的规划呢？反正在他上头还有陈书记掌总，还有储区长抓全面，就算这位小书记有什么出格冒进的心思，脑袋上也是有紧箍咒的，应该坏不了事。
这么一想，大家也就释然了，表情开始变得正常起来。个别干部还有些小开心，这年头华大的毕业生牌子绝对是极响的，李书记是华大毕业，理论水平肯定没得说，没准真能给咱指条明路。
陈龙辅见众人已经能够接受李从云这个新书记，立刻代表区委四大班子表示，坚决拥护市委对金岛区委班子充实和变动的决定。
陈龙辅说：“各位同志，市委从全市干部结构、从金岛发展的实际情况等方面审慎考虑，对每一个班子成员的情况具体分析后，对我们金岛班子建设作出了精心筹划，体现了市委对金岛发展的高度关注，体现了市委对金岛工作的亲切关怀，体现了市委对金岛班子建设的充分关心，衷心感谢市委及市委组织部对金岛党组织建设、经济社会发展等各方面工作的大力支持，热烈欢迎李从云同志到金岛工作，成为金岛干部的一员，成为金岛人。”
书记说了欢迎，大家自然要有所表示，再次热烈鼓掌，表示欢迎。只是这里头究竟是欢迎谁，那就不好说了。
陈龙辅面带微笑，说：“各位同志，眼下开发区百废待兴，我们要迅速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市委决定和市委对金岛发展的要求、期望上来，首先要统一思想，坚决与市委保持高度一致，带头搞好团结，最大限度地发挥好每一个班子成员的作用，提升金岛区委领导班子的整体功能，做好各项工作，增强战斗力，攻坚克难，不断开创金岛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局面。”
陈龙辅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着李从云。
李从云知道，这时候轮到自己表态了。不少干部，包括主席台上的几位，都用一种看似亲热地笑容看着他。其实李从云自己心里知道，没准这些人就是打算看自己的笑话。要知道，初次面对几百双眼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保证不怯场的。
但李从云岂能在这种场面下出现怯场的情况？
他平和坦然地一笑，正了正话筒，说：“在我来金岛之前，市委余书记曾经在京城跟我见过一次面，当时我正在交接团中央的工作。余书记跟我说明了金岛目前的情况，近年来金岛在市委、区委的坚强领导下，经济社会发展势头良好，城市建设逐步规范，开发区的成立更让金岛的将来拥有了更加美好的前景。但是可以说，开发区的一切，几乎都尚在规划当中，我们目前的工作仍然是比较困难的。我想，到金岛工作将是一次全新的考验，我将尽快融入金岛，尽职尽责，扎实工作，主动服务，做好金岛人，当好金岛人民的公仆，为金岛经济社会发展添砖加瓦，不负市委、区委和金岛人民的重托。”
李从云的话一说完，想看笑话的人顿时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