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轮沉淀千古苍凉的红日自沉夜中挣脱而出,将第一缕光辉投射向那经lì
数百年刀工斧凿的巨石城墙时,城前的广场上已经如同人间炼狱般,腥红的血早已汇聚成数条血流,在广场青石的砖缝间积蓄,散发着浓烈的腥臭。数百具尸体杂乱无章的散布在地上,他们身上厚重的黑色盔甲依旧泛着幽暗的噬魂光泽,即使初生的阳光也无法渗透,可是身体却慢慢的僵硬,灵魂早已消散在天地。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呈现在天地第一缕光芒下,或蹲或伏,或立或仰。倘若此时有人将他们身上的那层厚厚的黑色盔甲一一掀开的话,一定会惊愕不已,每个人的胸口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肉质的存zài
,完全的裸露在空气中,而那盔甲却依旧完整无损。
光,在天空中微微一闪着引导太阳跨过重山峻岭,越过亘古洪荒的时候,他便醒来了。甫一获得身体的控zhì
权,他的意识陡然晕厥,若非上下两排牙齿狠命地在舌尖上咬出一口血,他甚至连站起身的力量都没有。
夜里的那个人操控着这副身体疯狂的杀戮,将气海内的气旋消耗一空,以至于此时他抬一下手臂都沉重的有若万吨山石。
他勉力佝偻着腰急促地喘息,竭力遏制自己对弥漫在空气中浓烈血腥味的憎恶。身体虚弱的他连触感都有些迟钝,直到一朵泛着妖异血红的血花从右手掌纹间的缝隙中崩裂,哗的一声如急雨般流泻,残留的血液带着黏糊的浓稠在指缝间流动——他悚然一惊。
晨曦的空气中弥漫着森冷的寒意,呼吸的太急,冷风灌进喉间,自气管处猛烈地撞击着已经受伤的肺叶:“咳,咳,咳"每咳嗽一声,便有血从胸口的伤口处向外漫溢,渐渐的将一身的粗麻衣衫晕染出令他眩晕的猩红。
他侧头望着满地的尸首,胃部痉挛着,一阵阵的酸味在胃间滚滚翻腾。
这次,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混蛋!对杀人如此偏执,根本不把这些人当做生命看待。难道他就真的那么铁石心肠还是”他猩红的右手手掌猛地捂住胸口,直到从胸口处确切的感受到那砰然剧烈的心跳,面色稍霁,心神微微放松“我还是人。”
“咔”的一声,陡然间将他已放松的心神紧绷起来,如丝缎的黑色发丝散乱地披散在肩头,遮掩了他的眉眼。他眯着眼,只能瞧见在离他约十步以外的地方,一身猩红的完全浸透了应该是光泽如雪的银色铠甲,双肩处的护肩连着手臂完全被卸去,整个琵琶骨被三支朱红色的箭簇生生插入,左腿膝盖处的裤子只能凄苦的与大腿上的被撕裂的裤管藕断丝连,因为这腿已经被人以大力生生扯掉。即使已经被折磨成这种模样,半瘫跪在地面上,但身子依旧如枪一般挺得笔直,鼻直如削,在向上看去,一双眼睛眸光竟然厉如闪电,锋芒如剑!直刺得他心头气息一膣,仿佛这个注定残废的人会在下一刻诡异的如标枪一般誓死一击。
一丝惶然从心间一闪而逝:“这个人是昨夜白衣如雪,风姿潇洒的将军吧。能够将箭术练到那种出神入化的程度,如果再有个二三十年时间,或许也能在这片土地上竖起自己的传奇。”心中有些明白那个人昨夜的疯狂,“他从未在这些有若蝼蚁般的生命手上受过伤,岂料这次居然被一个他向来不屑的普通人,以神乎其技的三箭,差点连肺叶都被刺穿,难怪会比以前更加暴戾,更加残酷。”
张弓,搭箭,眸眼如星,冷厉狠绝。
三箭,宛若流星坠落,伴着血红色的毁灭之芒,瞬间在那一刹间遮蔽了黑夜,光芒四耀。
他垂下头,不愿意面对那双看一眼就会让他心颤抖一下的双眸。然而他的脑海中却不时地浮现那双眼睛,像某种怨咒缠绕在他的心口。
“咔”又是一声,原来这个快不成人形的将军用唯一的一条腿绷紧全身力qì
向他这边挪移。每一次动作都需yào
很长时间积蓄的气力,伤痕累累的身子,血在地面上绵延成一道长长的轨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浓烈的血腥味争先恐后的从鼻息间钻进他的胸口,刚刚平息的恶心感立kè
再次翻腾起来。他用右手死死的压制着体内的不适,缓缓地直起身子,肌肉还有些酸痛,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可以控zhì
住身体的大半机能了。
几步远外的那个明显拥有坚强意志的军人,依旧执着的向他这边挪来,他的心中不免有些发憷。悲悯地看着这个不成人形的人,平息着心中负面的情绪。
他浑身一颤,体内气旋在气海内疯狂的旋转,胸口处的那个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不过几息时间,伤口便消失不见,光洁如新。随着伤口的消失,天地的元气经由气海顺着他的四肢百骸开始逐步修复着因为力竭而受伤的经脉。
等到气息平定,他蓦地从原地凭空消失,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经在那将军的面前。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手指修长,骨节铮铮,如山泉灵动下打磨出的光滑鹅卵。与血色杀戮的右手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一只白皙怜悯的生之左手。
他将手平抚在将军的额头,低声轻呼着某种来自遥远时空之外的咒语:
“我本无法,是故,死者亦为生人;
我本无念,是故,诸般法相尽非我之法相;
我本不存,是故,冥黄道法皆不可得。
不念法不存念不惧生死,故,无所住而位置彼岸。”
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从他的手掌间流溢而出,缓缓的流入将军的身体中,修补着昨夜被某人的拳头肆意狂烈的气息所损坏的四肢百骸。然而昨夜的“他”是真的被激怒了,或许别的人直接一拳致命,但这个将军却是罕见的被“他”生生的折磨了一夜。整个身体内部的机能已经损毁了八成左右,即使修复了身体的经脉,从此以后也只能是个废人,再也没有重新拿起武器征战沙场的机会了。
此刻,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厮杀数十场战役的将军只是在他的手掌下不停的颤抖,那双冷意杀伐的双眸闪过一丝迷惑,但瞬时便被他心中的信念所湮没,那条唯一完好的大腿,不住的积蓄着力量。
明知必死无疑,可一想到三代忠心保卫的社稷将要如昨夜他所率领的最后一支军队面对眼前这个人般,如纸一样不堪一击。他心中无尽的悲戚如熊熊烈火焚去了他的一切苟且之念。即使此时他背后被报效的国家也将步了他的后尘。
他站在将军面前,眼眸微垂,他心中明白这个将军接下来会做什么,只是曾经的那些岁月所赐予他的慈悲之心,依旧使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他要救他。
他始终相信只要活着,万事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而一旦死亡,人死如灯灭,终究什么都不会再来一次。
“啾”的一声,他猛然间听见空气中有什么破空而来,带着森冷的煞气,速度之快已经超越了极限。
顾不得去寻找偷袭之人,他仓促间迅即伸出另一只手,五指一握一松,在虚空中一推,一层淡淡血红光辉附在了将军身后。
可不曾料到那破空之物却是无形无影之物,根本无视他的护罩,直接从将军的脖颈处透射而去。
他暗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了,汩汩的血自将军的脖颈向外喷涌。
正在此时,将军的那条完整的大腿忽然间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带动整个身体像一根刺越天际立着的标枪,带着视死如归的壮烈撞向他。他情急之下本能的脚步一错,避过了这一击。力道不及的将军,眼眸中神色一暗,而后迅速的黯淡下去。忽然血污满面的将军眼中光芒一闪,用尽全身力qì
想扭过头,似乎想再看看身后一生保卫的城池,然而时间在空气中截杀了他最后一次的回望。
清晨的阳光本该充满朝气,可当它投映在那如枪般坚挺的身影上时,生出了无尽的悲凉。
血早已流干,眸孔黯淡,却死不瞑目。
风不知是何时袭来,呜呜声回响在天地间,似是述说着这一刻的悲凉,这一刻的坚持,这一刻的无望
他心中一怔,颤抖着向前一步,想要用手遮住那射穿的伤口,血浸透了他的手,他心中憎恶却无丝毫躲避之意,只剩下某种茫然。他心中不停的诘问自己:“如果当时我没有让开,他根本也伤不到我,我明明是可以救他的”心中无尽的呐喊和积蕴的自责尽数化为一声叹息,带着有某种遗憾,某种悲悯,某种渴望:
“愿彼往生,不落黄泉,不经西天,忘川彼岸,曼荼花开,相忘永生。”
仿佛是天地生出感应,随着他话语声的消逝,丝丝白色光点在那个将军的身体内外扩散开,包裹全身,片刻间那身形便化作天地,消逝无踪。
他静静地看着这天地异景,神色已是无悲无喜,杀戮右手合掌生之左手,闭目,气海中似乎有经纶被谁摇动,有磬被谁敲击,有佛印莲花花开花谢,花开一刹,即是永生。
霍然张目,天地叩开,云海翻滚,悲悯苍生。
“这已经是多少个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却无法拯救。
他不知dào
了,这无数岁月的经lì
已经使他麻木了
侧头望了一眼这广场上的尸体,有晶莹的泪珠忽的流落
泪珠滑落的瞬间,他身形陡然一错,猩红的手掌在胸前结印成形,猛然间向城墙的某一处拍去,手印击打在城墙上,轰隆隆间尘土飞扬。
一声微不可察的清音在手印拍向城墙时,忽起顿落,渐行渐远渐无声。
循着声音,他的身形就要朝那个方向追去,然而不知为何,在身形错动之际的某个刹那,他身形仿佛不被自己控zhì
般,猛然一躇。先机已失,那个声音也随之悄然不可闻,似乎从未出现般。他低声怒喝,只得恨恨地望了一眼那个方向,抬起步伐向城门走去。
直到他身处城池深处。一支淡青色的羽箭忽然在那个将军身死的地方悄然显现,那个清音般的声音发出一声叹息在天地间幽幽荡开
他沿着许久时光之前在脑海中存zài
的记忆于城池的深处七拐八弯。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这座城池虽然大的离奇,却没有一个人。寂寂无声。
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直到那座历经岁月变迁却永不会变换,永不会损毁,永不会消失的黑瓦白墙的房子前,他才停住脚步。
时光回溯,脑海中波澜四起,渐渐那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放肆的,张狂的,唯一与他和他成为朋友的身影浮出海面。望着这静默的房子,他似乎又看见那个狂傲的大司祭很不屑的当着所有教派人员和师尊的面,对着这房子重重的吐了一口浓痰:
“老子才不要做囚徒。”
那时,轻狂的大司祭和他年少时是多么的相似,不屑宿命的安排。却不明白,他们所苦苦抵制的地位,在他人眼中是多么的荣耀,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最强势的赫赫权力。
可惜,那个与他和他勾肩搭背的人,最终还是不得不承担了命运所赋予他的重担,在遥远的时光后悄然作古。甚至再也没有机会与他和他把酒言欢,肆意放诞,纵意天地。
“宁空,我在你家门口呢。”他在心底对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人说。
白色的门由外向里洞开,庭院广大,朵朵紫红的花朵在阳光清风中曳曳。一朵紫黑色的花在紫红花的中央招摇,散发着妖异的色泽。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这些花的艳丽,妖异。眼神早已穿过庭院,投向游廊上静静伫立的一袭白衣。
白衣眼眸清光如水,纯如稚子,面朝清晨温和的太阳。淡淡的光辉洒在他的肩头,让这个人显得恍然如梦般的不真实。素净的面庞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然而柔顺的雪白长发直抵腰际,透露着他真实的年龄。
白衣转过眼眸,定定地看着门前的他,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庭院间响起:“朴庙,大司命——辰无凄等候居士多时了。根据朴庙古籍记载:嘉措庆尊,一体二魂。昼为嘉措,温和慈悲。夜为庆尊,暴戾嗜杀。庆尊,杀伐果duàn
,纵横捭阖,昨夜区区一万兵马,果然挡不住庆尊。尽化血水。由此观之,典籍诚不欺我。那么现在站在老朽面前的应该是嘉措居士了吧。”那样不似尘俗间的风姿绰约的人物。甫一开口,却是如此杀气腾腾的话语。但那淡然的语气,的确挺像不在意尘俗的人。
嘉措听他这不以生命为念的话语,暗生厌恶,终于从对宁空的回忆中撤离出。
几乎是无间隙的那个如枪般的身影蓦然在心头浮现,一股怒气不可遏止的涌向胸前冷声道:“城门外的那些人难道只是为了确定你对典籍记载的是否正确的牺牲品!?”
辰无凄似乎知dào
他心中所念之事般,淡然一笑,如绽放的白莲:“这座城市,从明日起便不复存zài
了,除了所谓的皇族以及已经死在城外的军士以外,所有的人在居士到景定地界时便全部撤离了。无论是谁都要经lì
从生到死。虽然方将军已经在世间死亡,但谁能知dào
他是否因为精神的永存而在另一个世界重生呢?”话语顿了顿,辰无凄嘴唇轻启:“如某些人般。”
嘉措心中一跳,神情不变:“荒谬!”
辰无凄并不辩解,眼角带着笑意,在游廊上微微俯身道:“请居士移步前厅,老朽预备了茶水和些许点心,还请品尝一二。”
嘉措冷哼,抬脚跨入庭院。
身形在院中一定,霎那间庭院便在他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绵延不尽的火光猛然间如噬魂的毒蛇,在他的身周陡然间激射绽放。火色幽蓝,冷意森森,散发着刺骨逼人的煞气。在火光之后,一股股黑色的泉水从那朵紫黑色的花中不断的向外喷涌,像嗜血的野兽转眼间已经倾覆了所有的火光伴着凄惶的戾号向嘉措直逼而来。在他身边肆虐嚎叫。
然而嘉措却丝毫不以为意,闲庭信步般在黑水中游走,任由黑水中时不时冒出的恶心恐怖的孤魂野鬼,狰狞的冲向他,獠牙外露,鲜血淋漓。
在游廊之上看着幻境的辰无凄耳边忽然响起嘉措讶异的声音,辰无凄的神色陡然一变:“怪不得刚才见到那些花有些熟悉的感觉,如果是庆尊,你这点道行早被他一拳破的一干二净。当年森渊冥主用四十三朵渊魂之花结成‘寂灭大阵’,也不过困了他一盏茶的时间。你这朵还没成熟的渊魂也敢拿出来献丑,真是不自量力!你忒小看了我嘉措。”嘉措的声音很冷,冷厉的像是深渊之池外的那座万年不融雪山的寒风,刺骨寒森。
他缓缓抬起手伸出沾染了血污却依旧白净的修长中指,莹莹白光自指尖一泻而出,似流星陨落般击打在渊魂之花上,白光瞬即缠绕在花上,随着白光一点点的附着,一个个金色的奇怪字符从白光中如有生命般缓缓扭动,每出现一个字符,渊魂之花便萎缩一分。只听嘉措一声断喝:“忘!”一声凄厉尖啸陡然从花中传出,只见黑水迅速的回旋流泻向渊魂之花处,然而有那些字符附着在花上,嗤嗤声伴着一股股恶臭弥漫了整个庭院,嘉措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中指在空中上下晃了晃:
“尔等不遵‘三胜’不理‘三真’,妄收凡人魂魄,今日便将尔等净化虚无,永堕无相空山无尽殿!”
随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那朵紫黑色的渊魂之花凄号着被那点点白光完全吞噬,凄声中隐隐透着对某个世界的恐惧。随着渊魂之花的消融,无数的白色光影浮现在庭院中,轰然间,被渐升中天的阳光尽数融去。
“啪”的一声,一张金色符纸恍若失重般摇摇晃晃的落在地面上,庭院重新在眼前显现。嘉措微敛眼眸,瞥了眼地面上的符纸,转眼直直地勾钉着游廊上那个似乎不染尘俗的大司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证实了刚才某个幻境的真实:“清居的符术。朴庙似乎可以执一方牛耳了。”
辰无凄淡淡道:“不是似乎,而是——不尊者,杀!”杀字落,眸眼陡然暴出一股极强的电光,如游龙直指在庭院中的嘉措。
嘉措洒然一笑:“雕虫小技!”拂袖如清风,风至,电散。
游廊上的人淡笑着:“居士实力亦不容小觑啊,老朽本以为还能和居士切磋一二,看来现在是不行了。”他的话音刚落,强行压制的血从嘴角溢出,显然是受了内伤。
嘉措微微一怔,猛然明白了什么,眼神落在辰无凄身体的某处,似乎感受到嘉措的目光逡巡的范围,辰无凄身子一颤略向后缩了缩。
嘉措苦笑道:“何必如此呢。”说完后一步跨出已经在前厅,而后根本不看辰无凄一眼,径直向后院走去。
辰无凄任由嘉措从身边远离,身躯转过,面朝嘉措的后背,看着嘉措的背影,直到走进后堂。浑身忽然颤抖起来,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他的身体内向外挣扎,“噗”一大口血喷出,染红了青石地面:“我还真是不自量力。不知大司祭是否有把握伤他一二,如果连嘉措都不能伤到,那拿庆尊怎么办?”然而他似乎没有什么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身躯战栗的越发的剧烈,脸色苍白的仿佛透明,抖索着将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袖里,手指紧紧握住那冰冷的物体,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某种莫名的怀念,仿佛抓着的那物体是他这一生的信念。物体散发着冰凉的寒意像一条游蛇般沿着他的经脉逡巡于体内,脸上渐渐回复一丝血色。他微微喘息着,低声喃喃道:
“就要结束了,还有最后一步。今晚一切都会结束的。我是罪人啊,你在九泉之下,”拭去嘴角边的污血,近乎祈求的耳语般轻声道:“也不可能原谅我的吧”
一堆乱石,在后院杂乱无章的散列着。一座黑白相间的精舍安居其中。嘉措站在院门之外极目远眺着精舍与乱石在整个后院的格局,眼中显出一丝惊异:“天人合一。”
略思片刻,他没有走进后院却是在地面上拂袖一扫,双腿磐石坐下,双手合什,闭目冥思。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隔着山石嶙峋,对精舍中的人说道:“既然向我们邀约,我们如约而至,你却让一个将死之人试探我们,自己躲在精舍之中,半步不迈,难道是要做缩头乌龟不成?宁空的继任者原来是如此胆小啊?”
然而,精舍中的那个人面对如此讥讽始终不发一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重拳击出,空无回应。嘉措顿时有种无力感翻上心头。
心念游转,他闭着眼回忆着从醒来后所经lì
的一切,将军,破空之物,大司命,渊魂之花
大司命?
“这座城市,从明日起便不复存zài
了。除了所谓的皇族以及已经死在城外的军士以外,所有的人在居士踏入景定地界时便全部撤离了。”辰无凄的话犹在耳边。
是了。为什么他进入景定之后,所有的居民会被撤离?
为什么总感觉自己被算计了一般。一念至此,他再一次想起那个将军,听辰无凄所述,该是姓方。他仔细地回想在记忆中的那个军人,蓦然间心头一闪,那双眼睛。
对,那双眼睛的最深处,先前没有注意,现在再回想那时的眼神,除了坚毅和不屈,在眼底似乎还流动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是,失望?不是。
是愤nù
?也不对。
极为复杂的感觉,似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汇集在那个厉如闪电,锋利似剑的眼眸深处,被极好的隐藏起来。像是很害pà
被谁发xiàn
一样。
再联想到大司命的话,他推测出一种他最讨厌的可能。这种讨厌无论是他还是庆尊都非常的反感,从某种方面来讲,他和庆尊在截然不同中,却都有那一丝绝对的‘自己’!
自己,是自己。而不是一体二魂的两个自己。
他蓦然开目,将一切的疑惑都聚焦在前方的精舍,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了然:
“宁空做不到的事,你也做不到。不过,既然你想尝试一下,我虽然不喜欢,但,想必庆尊会很感兴趣。看来我只有随你们一起奔波的命了。只是,我却想知dào
,这次,又有几个送死的呢?”
只是那破空之物是什么?是谁有这样的能力,气息连他都差点没有觉察到?
无论如何,根据他现在所推测出的线索来看,大概也是个老怪物。当然,与庆尊相比,肯定是小猫一只。可惜的是,他不怎么与人争斗,不是很清楚这个怪物是谁。
遗憾的是,这个老怪物死定了。
嘉措庆尊!
这就是他的名字。
藐视这个世界一切法则,敢于单枪匹马闯入深渊森渊殿,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取冥主首级若探囊取物的——嘉措庆尊!
他们最厌恶的事就是挑衅,特别是当着他们的面挑衅的人,无论是谁,一个字:死!
不过,这些事一向是庆尊干,嘉措不喜欢见血。
望着那静静地屋宇,他心头猛地悸动开,用某种来源于很古老时光的秘法将一段话刻印在心口。等待着庆尊醒来时,能够‘看见’。
转眼间太阳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沉没,昏沉的黑暗即将笼盖整座城市。
在城市的最北端,巨大的宫殿群在昏暗的黑色中闪起一束束光芒,那光以洪水破堤的速度迅速弥漫了整座宫殿,那是肆虐的死亡之火。在北门的一堵宫墙顶,白衣如雪的大司命负手而立,望着化为火海的宫廷,夜间的风猛烈的呼啸,有火星打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放在背后的手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这里,是这里,有过他的身形,有过她的欢笑,虽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她的坟头早已经在战乱中被掘光。
袖口内,一块玉石滑向他的手心,冰冷的玉石,有血红色的裂纹,他摩挲着,似乎眼前有她的面容。她在花丛中对着他语笑晏晏,鲜润的红唇轻轻张开:“西舒要娶我哦!我是你的妻!”
她在唤他,用一生。
“云霏。”他低声呼唤着。眼角有泪水混着烈焰流下,他猛然间睁开眼,瞳孔中投映着前方的火海,然而,他漆黑的瞳孔却空洞,惘然。
辰无凄,曾有妻。可是,从没有妻。他宁可这样去理解这个陪伴了他许多年的名字,即使他的名字本叫做:
西舒
那年,等他从北宏出使归来,那个语笑嫣然的美丽女子已经被某个权臣凌辱而死,那个权臣姓:毕。
现在在宫殿中横尸殿前的那个天下之主也姓:毕。
三年后,当时的大司命将他从帝都的地下河中捞起,五年后,大司祭对他说:“现在你不再叫西舒,不再是大平朝的皇子,你叫,辰无凄。”九年后,他看着自己的弟弟被毕家的长子逼死,无动于衷。十一年后,他三岁的侄子,被他亲手扼死在龙床上。随后,毕家代替西家成为这个天下的国主。而他被封为:大司命。国师。
大司命是朴庙仅此于大司祭的实权人物,而国师则是位比三公的国家荣耀。伴随一路冷血无情,置朴庙法典如草芥,他在毕家的背后狞笑着。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活这么久,久到,似乎转眼间便换了十三个皇帝。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有耐心,他也没料到大司祭也活了如此之长,甚至已经经lì
了长达八个朝代的新旧更替。
“云霏,我为你报仇了。父皇,毕家全族都在这火海中丧生了。这肮脏的殿宇也不会在这个世界长存了。”他咧开嘴在宫墙之上嘶声力竭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充满了欢乐泪水不可遏止的从眼角漫溢而出,纵横在他不老的面庞上。
“笑的那么开心?”蓦然间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他肆意地笑着:“为什么不笑,我这么多年都为自己的仇人做事,为他们祈福,为他们欺名。我最爱的女人被仇人奸污而死,我却只能卑躬屈膝。为了报仇,我亲手扼死了自己的侄子,他死的时候才三岁,他哭着不停地叫我‘二叔,二叔’我看着自己的家国被贼人窃之,却无能为力。我心中背负着怎样的仇恨,你懂吗?我活着多累,你懂吗?”笑着嘶吼着,他急颤的身躯佝偻着,以手掩面,那块玉石在火光的照映下却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我懂。”身边的人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深邃悠远,看破了时光的桎梏:“我活着的时候,是受人敬仰的神的代言人。可是我不愿意受教规的束缚,不肯接受戒条,甚至想把幼年时所受的戒条也一并废弃。后来我被人推翻,客死异乡。死后还不得安宁,被某个存zài
以**力生生拘出生魂,变成一个不死的怪物。原本一直背着这种令我无法释怀的苦恼,我无法知dào
我该怎样继xù
活着,因为我回不去了。”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那是别人的故事,只是平淡的叙述:“我在这个世间游荡,不老的容颜,不生不死的肉体。怎么死也死不了。曾经肆意的放诞过,可临到终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老去,而自己却依旧一如当年那样年轻。可心却苍老的有三百道伤痕,每道伤痕上刻着春夏秋冬,沧桑到妖。唔,我比妖要强多了。连深渊之池的魔主都活不过我。呵呵,可后来慢慢的便放下这一切了,什么都看开了。一切都是浮云。”说到这里,他绽放了一个明亮的笑容:“要不是后来,又被某个存zài
往身体内塞了一个暴戾的灵魂,我现在也许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闲时钓钓鱼,种种菜,顺便养个什么动物啊,解解寂寞。”
辰无凄没说什么,听着身边这个在五千多年前的古籍中便有记载的人唠唠叨叨地说着:“其实我很能理解那个混蛋四处挑zhàn
那些强悍至极的各方霸主,无非是,闲的实在是发慌。当然,那也是因为他,一直放不下而已。我们都是可怜人,可悲的人。我很羡慕你,你还能有坚持,我都快忘了我这些年除了冷眼旁观那混蛋四处挑zhàn
外,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嘉措长叹一声:“缘起缘灭,顺是因,逆亦是因,因缘相成,却是一空。”
“你对我提这些做什么呢,你在开解我吗?”辰无凄虚弱的声音从双手间透出。不再哽咽,然而却异常的苍老。
辰无凄抬起头,曾经清水般的眼眸在这次剧烈的发泄后,忽忽间有一层阴翳笼上他的瞳孔,灰色的瞳孔。整个面庞在瞬间苍老,如雪发丝散乱地在空中飘着,皱纹覆盖了他的脸孔,整个身体似乎有一种“轰”的声音,仿佛此时在火海中哔哔剥剥的宫殿一瞬间便被时间的年轮压垮,从内而外的腐朽。
嘉措叹了口气:“因为我同样知dào
一旦支撑信念的坚持,终于在某日得以成功,那个被这信念支起的躯体要么死,要么凤凰涅槃,从此逍遥天地间。原本我希望你能够给我做个伴,但我似乎忘了。”
嘉措略带悲悯的声音说道:
“仇恨,能让人年轻,可是它的反噬一样诱惑着死亡。”
“是云霏吗?”他向老朽的辰无凄问道,听到“云霏”两个字,老人浑浊灰暗的眼眸深处陡然间爆fā
出闪电般的精光,光芒四射,却没有压迫,没有激情,柔和温润,一如那手心中脱却了冰冷的玉石。他痴痴地望着火海深处,火光中,女子秀丽的容颜离他越来越近,嘴唇轻启,呼唤着他。一如当年年少轻狂时,她伏在他的背上,有发丝散发着清香挠着他的脸颊:“西舒你要娶我哦!我要做你的妻子哩!”
他突地伸出斑纹密布的手,抓向热Lang袭天的空中,无力的招摇着,呼吸越来越急促,喘息的间隙越来越短“云霏,云霏”他的脸上忽的浮上幸福的笑容,手用力的向前抓着,抓着
嘉措手往空中一捞,那块玉石轻轻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中,那是那个叫西舒亦名为辰无凄的苍老老人纵身跳下火海时扔上来的。他看见辰无凄的嘴在干裂的翕合着:“我是罪人,我身处无相空山无尽殿,我已经不是那个西舒了”
嘉措心中一痛,他看着手中的玉石,血隙密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是辰无凄,也是西舒。我原谅你的过去,但无法原谅你的复仇。即使你只是在坚持自己。”
将玉石揣进怀中,他怔怔地望着火海中肆虐的火舌,耳中听着火海下噼噼啪啪声。心头一阵惘然,这火海之下被人以奇异的咒术封闭,根本无法去解救那些在火海中丧生的人们。“为什么,你总是用死亡来诱惑我。”他喃喃自语。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回忆,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天趁着黑夜,他脱下教袍,换上小厮准bèi
的平民衣衫,小心地避过那些侍卫,在小厮的引导下,走到后门,拨开茂密的杂草,蜷缩着身子钻进那个给狗进出的洞口。高原的狂风呼啸着,吹在脸庞上烈烈生疼,但是他一脸的开心。因为宫殿外,有着他所爱的人,她在等他,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个才知dào
的旅馆
是的,时间可以消融一切,可是有些即使沧海桑田,即使天崩地裂也不会忘记。因为那是他过去唯一的一点存zài
,只有它存zài
,他就不会忘记在另一个世界,他曾为了那个娇羞的女孩放qì
了高高在上的位置。纵然,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已化作浮尘。
火势渐渐要烧到他所处的这堵宫墙之上,火舌不停的撩拨他的脚,他低下头脸上忽然罕见的显出狰狞之意,仰天长啸,啸声在黑夜中不住的扩散,久久不散。衣袖蜷飞间,一股狂躁之意陡然从宫墙之上冲天而起,连火海似乎都惧怕这个突然间变的狂暴不已的人,退缩到宫墙之外。
“轰”一声,天际间,雷声大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如此之大,似乎倾尽了五海九池。雨水眨眼间便将火海掩埋,也浸透了他的全身,冰冷的雨水洗涤着他的焦躁。他闭上双眼,任雨水将他淋透,一只手伸进袖间将那块玉石拿出,雨水打在玉石上面,却丝毫不湿,玉石显出淡淡的红光,嘉措冷笑道:“好一个渊魂花珠,趁辰无凄心神失守吸尽他的生命力,方才又引动我,连我的生命力都想吸收,真以为我生性慈悲就容你这种魔物为祸人间?今天我嘉措就把你炼化了!”如鹰鹤般从宫墙之上贴着红色的墙壁纵身而下,右手持玉一笔一画的在墙壁上奋笔疾书,嘴中呢喃着遥远过去的佛音,随着墙上的字符越来越多,玉石上血隙中的血色越来越淡,到得最后竟已只有淡淡的红色,几近于无。而本有大拇指大小的玉,到得写完已经只有小指甲盖大小。
嘉措仰起头,雨水迷蒙了他的双眼,就着还有些许火星的光,墙面上的字体影影绰绰的在他眼眸中一一闪现,那不是这个世界的字,那是他记忆最深处的过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存zài
外,大概谁也看不懂了。他微微有些怅然,缓缓闭上眼。良久之后,浑身一颤。眼皮猛然掀开,透骨的森冷寒意迸裂而出,绝对零度的冷漠在眼中闪烁。
庆尊深夜归来!
庆尊一眼便看见嘉措在墙面上所写的字符,嗤笑道:“软弱到骨子里的软爬虫!”正准bèi
讥讽几句,却看见手中那已经没有多少颜色的玉石,玉石隐隐约约泛起某种莫名的光泽,那种光泽让庆尊想起很久以前那道让他死去的光,像彩虹一样,想到很久以前的某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以及那根铁钎。他冷漠的脸上扯起一丝笑意,促狭的笑意,手持着玉石在黑夜昏沉下的暴雨中在墙面的空白处写下了很大的字符!
很大,很短,只有五个字,方方正正的五个字。
在漫天的大雨中,这五个字符带着他特有的张狂,如锋芒毕露的杀戮之器充满着肆意的狂放。
沉默着看着那五个字符,他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说,声音中充满着愤nù
:“居然被你当了一回枪使,真不知dào
是该夸你还是该说你不自量力呢?你既然想完成宁糊涂蛋未竟的事业,朕看在宁糊涂的份上饶你不死。”
说完之后,庆尊却提臂灌力,屈膝对着地面无声一拳。
“不过,你呢?”他转过身子望着黑沉世界的某个方位问道,一支羽箭晃晃悠悠的在雨夜中出现。那支羽箭有些迟疑的在空气中写下一句话:
“老娘等你来!”
庆尊先是狂笑一番,而后浑身红光暴起,大声道:“你死定了!从今以后,天上地下,时光荏苒,朕都不会放过你!”
“因为,那个将军是朕要杀的人!”
那支箭似乎也没想到庆尊会说这样的话,猛的一震,一簇青色的火忽然在箭羽上蔓延开,化为灰尘。
将玉石塞进衣袋中,庆尊背着手,看似缓慢着向北方走去,转瞬间身影便悄然消失。
就在他离开之后的瞬间漫天彻地洒落的雨水,猛然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生生扼制。方才还稀里哗啦的世界转眼间便成了静寂无声的空间。静谧的城市里某个坚实的墙壁忽然裂开一条缝隙,脆响如炒蚕豆一般渐渐散开,而后一声闷响,随之,整座城市在刹那间轰然倒塌,尘烟弥漫。
哗哗声大作,雨水重新洗涤。
整座城市唯有那堵刻写着嘉措庆尊字的高墙,和那黑瓦白墙的屋宇,其余尽归尘土。
黑瓦白墙房子的后院中,精舍内的大司祭微闭的双眸散开,沉默着将眼眸投向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你终于解脱了。”
那里一个模糊的淡淡的身影跪伏在地上,对着他拜了三拜,化为淡淡的光点,消失无踪。
望着那个角落。迟疑了片刻,他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赦你无罪。”
“可,将来又有谁来赦我的罪呢?”
黑暗中,大司祭低喃轻语着,而后渐渐语调升高,坚定不移的大声道:
“命运不可逆转?我正为打破它而来。无论生死!”
声彻虚空万里。
那一刻,天地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