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黎明(上)他从黑暗中起身,拾起床铺下散乱的衣服,衣服上泥点斑斑。
他正准bèi
小心翼翼地穿上服饰,有软香从背后扑来,温软香处,有佳人轻声唤道:
“庄郎,如此深夜,为何不待到天明时分再走。你让奴家如何守得这一夜空房。”
他的身子总是那么冰冷,不曾温暖过她一分,有时候,看见他外表嘻嘻哈哈,暖人心房的笑容,心中总是洋溢着不知名的快乐。但谁知dào
他的内心有这多么的冷漠。
然而,那夜,穿着素色长裙的她手持着白色的灯笼正准bèi
去往一个好色如命的官僚处,青色的大门缓缓从里间敞开时,不知从何处奔逃而出的他,就在这星辰寥落的夜色中突然出现在门前的道路上。
似乎在前往这个地方的时候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qì
,在门前再也支撑不住猛然扑倒在地上。
她惊诧地轻声低呼,踌躇着提着灯笼缓缓地挪着步子,在他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住脚步,暗夜中的烛光晕染出点点明亮,似乎那点明亮刺激到他身体中的某个坚强,他奋然起身,几乎是凭着嗅觉和本能扑上她,嘴中梦呓般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吐出:
“救——救,我。”
那样虚弱的声音,触及到她心中某处柔软。
那个夜晚,她遣了别处的女子前去那个官僚处,在老鸨的责骂声中,一个弱女子将这快死去的男子拖进了自己房中,安置在床铺上,擦去他脸上的血迹,扒开他因为血液凝固而贴紧在身体的衣服。
而后她在那个深夜里拍开临近医馆的门,用一袋又一袋的宁币砸开了睡眼惺忪的老大夫的眼和神。
直到次日天明,她一直守在他的床头,听着虚弱的男子如遇梦魇般不断的嘶喊着各种令她心惊胆颤的话。
他于次日的夜间睁开双眼,烛火明亮,女子香闺中特有的香气包裹着他,他先是深深吸一口气,黑色的瞳孔中闪过疑惑和痛苦。他想说话,记忆中迷迷糊糊的似乎有美丽的女子俯身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拂开他散乱的头发,望向无神的眼眸。而后,一切都已经不清晰。
他努力的咳出一声,声音嘶哑,仿佛濒临死亡的野兽。
嘶哑的声音将她从梦中惊醒。衣衫都未整理,几乎本能般的立即起身,从桌前的水盆中洗了干净冰冷的手巾。
湿润冰凉的手巾沾染着额头上的滚热,他努力的想握紧手心,却提不起丝毫的力qì
。
他无需偏头便可以看见她,看着衣衫凌乱的少女,腹中一股欲火陡然升起,未曾吃过任何东西,身体极度虚弱的他,却如同发情的野兽般将救了他命的少女扑倒在地,茫然的靠着本能撕扯着轻质的罗衫。
他紧紧地拥bào
着她,用尽浑身的力qì
,狠狠地抱着,仿佛要捏碎她纤细的腰肢。她被抱的喘不过气,却没有抱怨一句,任由这个年轻的生命,冰冷的躯壳借着自己的温暖暖化他的心房。
泪水从她的眼角中滑落的时候,她分明感受到自己光滑的脊背上,有热泪滚过,像是炙热的火烛,滚烫的烧过。
从那夜之后,这男子成了她日日牵绊的思念。
她怜惜他,只因这男子曾在她的面前表露出最脆弱的一处。
他却不爱她,只当她是一个青楼女子,来时便来,走时便走。从不付钱,每每在老鸨的咒骂声中嘻嘻哈哈的走出烟花柳巷时,那个夜晚被拥bào
的女子,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为他付了卖了一夜的自己的钱银。
老鸨总是说:
“柳璇,你对庄景这样,他对你如何?要钱没钱,还摆着个少爷的架子,他以为他是皇亲国戚,落难王子啊?”
她忍住心中的泪,故作坦然的说道:
“娘,他只是我的恩客,我只是一个烟花女子,他的所作所为我一个局外人何必多问呢。随他吧。”
老鸨一边用丝帕抹着眼中流出的泪水,一边从她手中取过他应该付的钱:
“我只是舍不得你啊,总用着自家的钱,这可是你日后出了这门的嫁妆钱。你怎么可以糟蹋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每当老鸨这样说的时候,她淡淡地回道:
“娘,你不懂他。”
那年,柳璇十五岁,庄景十四岁
“今夜还是得走吗?”身后的女子似乎知dào
抓不住这男人的心,问出话的同时,也松开了拥bào
着男人腰间的手。
庄景没有回头,沉默地拾起脚下剩下的衣服,准bèi
穿在身上。背后的女人点燃香烛,幽红的火烛照亮了整个香闺,也照亮了男子背后的道道伤疤。
伤疤长短不一,有新伤也有旧痕。她从不曾提起过这些伤痕,庄景也从未吐露过自己的秘密。但两人都知dào
,对方明白。
女子看着那些交错繁杂的伤痕,伸出手,纤纤玉手在庄景的背上摩挲着,一条一条的伤痕似乎都在沉默的述说着男人的历史。只是这历史,只能以思绪感受,不能言语述说。
庄景在柳璇手指触碰的刹那,心中闪过一丝悸动,身形微微一颤,想脱离女子的手尖,却没有这样做,任由女子的手指在那些伤痕上慢慢划动。
柳璇感到男子的身形的颤动,柔声道:
“这些伤,秋寒知dào
么?”
“秋寒或许知dào
,秋水不知dào
,我不告sù
他们这些。虽是仆人,实jì
上大家都清楚,我这少爷是个怎样落魄的人,我不想连累他们。总有一天,那些人会找到这里。阿璇,我是不祥之人。”
玉指停在一处伤痕上,来回的摩挲着,良久之后,身后的女人才说道:
“我不知dào
这些,我只知dào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可以等你。”
庄景反手拉过女子的手,将女子拽到身前,凝视着这北宫镇上最美丽的女子,香肩圆润,雪白的玉颈上挂着一块他从外间摊贩手中花了一文钱买下的劣质挂坠。她如获至宝般一直挂在胸前,从未曾拿下。
柳眉微颤,眉下明眸,犹如清泉,汩汩流着灵动,此时一股愁怨积蓄其间,几欲落泪,更使佳人倍添几分娇弱。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笑着说道:
“不要流泪,泪是朱玉,流尽了,人就失了灵气,去了玉华,只剩下凡胎肉糜,不见仙女风情。”
她扑哧一笑,他总是拽出这样的话语逗弄着她,偏偏她爱煞了这些话语,弄玉偷香里,这男子不知和多少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她从不介yì
这些话,只因她爱着这男子。
“你说,你和多少女人说过这样的话?”柳璇眼中带笑着问道。
男人就要举起手时,被女子压下:
“你总是如此,倘若你真的和别人说过,又怎样?可对着天发誓,万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继xù
活着。”
他知dào
她会压下他的手,他的确总是做出重复的动作。可她不知dào
,他真的没有对太多女人说过这样的话,按着秋寒的话说便是:
“我家少爷啊,从不和女子搭讪,但总有女子心甘情愿的跟着他。”
至于这是某人的揶揄还是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情长春宵却短暂,有人轻轻的叩门,秋寒的声音在外间悄声响起:
“少爷,我们该走了。”
庄景拉着柳璇的手,俯身轻吻着,柔声道:
“我先走了。不然被你娘看见,又要让你破费了。”
他穿上衣衫,遮去了所有的过往,拿起搁在门后的画囊,负在身后。
她知dào
,那是他现在唯一的牵挂,和度日的来源。
他打开门,门外秋寒焦急地说道:
“少爷,快走,等会儿那个老女人,就要起床了。”
他回身向她摆手,让她回去,她轻摇臻首,倚在门前,望着他的身影下了楼,进了廊,出了门,消失在黑夜的冷漠中。
昏暗的夜色中,庄景转过身,凝望着在夜色掩映下隐隐泛着烟花糜烂气息的北宫镇上最大的妓院,妓院的门头上金光闪耀着三个大字——烟雨楼。
良久之后少年喃喃自语道:
“柳璇,你该找个好的人家。而不是我,我是不祥之人。”
第二章:黑暗黎明(中)黑夜中微风徐徐,道路两旁的各色幡布在风中微微摆动。
少年背着画囊行走在空旷的路面上,劣质的布鞋踩在路面上犹如野猫般悄无声息。他的身后,只比庄景大一岁的仆从——秋寒,正笼着袖子,低着头跟着,面容隐在黑暗中。
天空晦暗不明,墨黑色的夜空覆盖在他们的头顶,触不到一丝光亮。
他们一直走在这条北宫镇上著名的烟花道上,路很长,似乎没有尽头。
然而就在这暗黑色的道路的尽头,一丝摇摆不定的微光在路口的转角处隐约可见。
那丝微光的光晕照染处有一只苍老的手始终握着光的起始。
庄景脚步缓慢,节奏不变的慢慢走向那抹光晕处。他的身后,年轻的仆从挑起眉眼望向那处黑暗中的灯火,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从嘴唇轻吐出。
“眉老,麻烦你了。”庄景带着歉意向那个提着灯笼,在深夜的微风中等待他的老人说道。
灯笼中的火烛在风中摇摆不定,照着的老人苍老的面孔也晦暗不明。
眉老望了一眼站在身前的少年,庄景面容恬淡,微佝着身子,尽量使自己的面容上的表情能够被老人尽收眼底。
秋寒踱着步子停在庄景的身后,还未停稳,脸上感到一抹毒蛇红信tian舐过的恶感,他浑身一个哆嗦,几乎遏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要躲在庄景的背影中,以躲避老人投射而来的目光。
眉老见秋寒的哆嗦,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在烛火中有些许阴森的味道,荷荷声如同老式风箱中鼓荡着的气体,秋寒心里一个冷战,一想到等会儿又要和这个令他恐惧的老人一起站在门外等候,他就禁不住想拔腿疯跑。
眉老转身沿着这个转角路口拐进一道窄长的道路,路两旁高高的屋宇墙壁彷如狰狞的巨兽俯瞰着在它们中间行走的尘间人。
庄景神色不变的缓步跟着老人。
秋寒在转角处踌躇了一会儿,直到背后呼呼的风声忽然响起,而少爷和那个令自己恐惧的老人都快走出小道,才慌慌张张的追进去,他的脚步错杂,声调不一,在空荡的夜色中尤其响亮。
三个人在镇上交错杂乱的巷弄中七拐八转。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除了突然从屋顶上跳下的野猫闪烁着绿色的瞳孔,猫瞳收缩,好奇地盯着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行走的人类,而后喵喵的叫唤几声,再一躬身曲腿纵跳,蹿上屋顶,迈着小猫步,消失在夜空中。
走了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三人才在一处巷弄的巷口处停下脚步,巷弄的中间,一扇门半掩着,从它狭窄的门框可以看出这是某个房子的后门。
眉老在巷口处将手上的灯笼递给庄景,庄景接过灯笼,头也不回的在烛火晕染的不大的光亮中向那扇门走去。
他的脚步从踏入那个小巷开始便有了声响,有了一步一个脚印的节奏,从容不迫,仿佛他去的地方不是背后伤痕痛苦的来源,而是一处能够给他安定和力量的世界。
秋寒在巷口处目送着少爷的身影消失在门楣处,轻声叹了口气。随后他就一脸苦相的转过身,可怜兮兮地望着站在他背后荷荷直笑的眉老:
“眉老,求您了,别和我讲鬼故事好吗?”
“好啊。”眉老苍老的声音紧贴在他的耳郭处响起。
有没有鬼呢?有时候秋寒也会和秋水讨论这个问题,秋寒不信,秋水半信半疑。
虽然几乎整个世界的人都知dào
“无相空山转轮回”的事,但是却没有任何官府或者朴庙庙仆承认,世界上有鬼这玩意儿。
可是秋寒依旧很害pà
,特别是身边站着的是个半只脚踏进棺材,声音嘶哑语气森冷的老人,头上又顶着无星缺月的墨黑天穹。
在这样的情境下,谁还有心思和胆量听什么鬼故事呢?
即使在他的认知里世界上的鬼都是人心作祟。
反正,秋寒不敢。
秋寒面色苍白,两只手盖住耳朵,靠着巷口的冰冷石墙曲腿蹲下,一脸痛苦地听着老人沙哑缓慢的诉说一则新的鬼故事
庄景提着灯笼走进门中,转身关上门,栓上门闩。随后回身向后院中那处屋檐上挂着风铃的屋子走去。
脚下的路凹凸不平,硌人的鹅卵石密密麻麻的绵延到屋子的台阶下,台阶的回廊上一道黑色的身影在黑夜中如标枪般直立。
庄景早已经习惯这些鹅卵石在脚板上坑坑洼洼的熬摩着。等他走出鹅卵石小道,提脚跨上平坦石阶时,那道黑色的影子向后退开一步,笔直的身形以九十度弓下,伸手搭在身畔的门,“咔啦啦”着拉开,屋子内如外间一样黑沉如墨。
庄景在回廊上脱下脚上的布鞋,将手上的灯笼放在走廊上,赤脚走进屋子。
灯笼的微弱光芒在身后随着那道身影关上房门的声音,失去了照亮黑暗世界的能力。
屋子死寂般沉静,但是庄景知dào
在这屋子的四角都站立着两个人。
庄景熟练的将背后的画囊解开,从画囊内抽出一幅画卷。轻车熟路的向一个方位走去。他知dào
在那个方位的黑暗中,有一个被他称为老师的人坐在那里。
“老师。”他捧着画卷站立在离那个人五米远的地方,低声唤道。
随着他声音的响起,他的对面坐在椅子中的人缓缓从陷入逐渐拔高身形,站起,平和的声调在屋子里响起:
“画快要完成了吧?”
“是的。”
“你在我这待多久了?三年?还是两年零五个月?呵呵,不服老不行啊,多亏四年前向陛下告老还乡,不然现在估计连奏折的内容都记不住了吧。”
庄景捧着画卷站在这个声音的前方,听着他似乎自嘲般的慨叹,直到他话音落下,庄景才神色平淡,声音平静的说道:
“如果没有当年老师的帮zhù
,学生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一具丢在乱葬岗上的死尸,被野狗啃噬,被乌鸦嘲笑。”
“呵呵,真zhèng
帮zhù
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庄景,从前的你,太冲动,做事不考lǜ
后果。虽然说句公道话,你能够在那么小的年纪便自觉的要求进入大院子,已经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
“学生自知能力是从实践中取得,而不是靠一群文质彬彬,满嘴酸腐气的老夫子整日说些道德经义来获取。”
椅子被庄景的老师推开,那个人慢慢地绕过挡在他和庄景面前的长桌,走近自己的学生。
庄景手里的画被那个人拿起,那人没有打开画卷,而是背着手将画卷置于身后,凑近年轻人的胸前道:
“低下头。”
庄景顺从地躬下身子,将自己的头颅垂落在老师面孔前。
热气随着那人的话语不断吹在他的头发上:
“从很久以前,我就不相信任何文人的话,他们的话只能恭敬的匍匐在陛下的脚下,没有任何威力。但是,无论是涂抹盛世繁华,还是抹黑陛下想要处理的那些贵族,这些家伙的笔总是最好的武器。”
庄景恭敬的倾听着救他于危难,又指引他逃往北宫镇的老师,不无恶意的对那些无论在什么地方都需yào
的文人说着刻薄的话语。
那人突然话锋一转道:
“但依靠武力和小聪明在有些重大的事情上却没有任何发言权。所以,无论文人多么的怯懦,多么的自以为是的清高,你也要学习他们,学习他们的无耻和见风使舵的本领。这种本领,我在二十年前已经学会了,而这三年中我也尽量的教会你这点。总有一天,你是要回去的。这个日子已经不远了。”
“老师”庄景尽lì
使自己的声音没有因为老师的最后一句话而产生波动,可出口之后却不知dào
该说些什么。
那人在黑暗中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庄景的头:
“记住你这三年受的苦,磨的牙。即使那些人来到这里又如何,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拔剑不会回鞘的小家伙了,你已经学会了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将剑回鞘,又以怎样的角度拔剑。”
庄景身子向后微微退开半步,抬起头,神色平淡的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坚定:
“我会在黑夜中,剖开他们的心肺,将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全部击倒,直到我的眼前有黎明的光。”
“转身,跪下!”那人忽然大声厉喝道。
第三章:黑暗黎明(下)沿着北宫镇主干道一路向南行,大约十公里外,南宁的首都——景宁,一座巨大的城池在黑寂的夜色下如同一头睡梦中的凶兽正安静的匍匐着。
无数的房屋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在城市中蜿蜒,鳞次栉比。
在城市的正东坐落着二十四间白色的院落,院落被白色的墙壁包围,院外时不时的传来金戈相交的声音,那是巡夜的东门城防军经过这里。
二十四间院落以回廊相连,每间院落内都是山水镇宅。
山势或是奇崛,或是险峻,或是平缓,或是峻而不危
水势或是蜿蜒,或是直流,或是分散,或是回环往复
在这些山水之前各有一座以恶鬼浮雕为底座从西洲翡翠王城购置而来的镂空琉璃灯罩,每到夜色昏沉时,都会有专门的灯夫提着浸满白油的小桶,为二十四盏琉璃灯罩内的烛心以白油为燃料,散发出如同夜明珠般柔和的白色光晕。琉璃灯罩上时不时的会随着风向的吹拂,显现出一些飞画,画中或有仙女凌空飞舞,或有常年听闻到的二十六诸天中的那位以惩强除弱形象示人的尊焕,或有不知真假的恶鬼受戒失声痛哭的情境这些画面并不单独固定的存zài
于一个院落,而是散落在各个院落,随着风向的转变而在各个院落里回旋。
但只有一座院落中山水镇宅,镂空琉璃灯罩,都是迥异于其余二十三座院落。
山势高险峻,然而在高山之上那个本该放置于山水前的镂空琉璃灯罩却屹立其上,没有恶鬼浮雕的底座,琉璃灯罩中常年流淌着白油,无视山势若何,一往无前的奋起而下,而这山的山脚下一条青绿的水连结环绕,死水无活。那白油每每快要进入那死水中时,便会从油层之上浮起云烟,云烟缭绕上升直至山顶镂空琉璃灯,琉璃灯内静止的画面便会动起来,来来去去只有三个动作:
提臂灌力——拳击大地——负手远去。
而此时这个院落外,身穿蓝白相间的更夫从回廊内打着呵欠走进,无视房门的所在,直接穿过墙壁,一手提着击板,一手拿着击棍,在屋子内呼声此起彼伏中猛然敲响:
“凌晨四更至,五分钟内,万事俱毕,早课堂上,听经文,颂明谕,辩差言!诸位早起!”
声若金钟,震神清脑。
一瞬间,原本安静昏沉的屋子内,一簇灯火悠悠然间亮起。
那些裹着被子抱怨的尚未出师的朴庙庙弥们一脸疲倦的半开着惺忪的睡眼,悉悉索索着穿衣叠被,昏昏然着打开大门鱼贯而出。
同一时间,二十四座院落内纷纷响起了无数的细碎脚步声,朴庙早课迎来了新的一天。
所有穿着白裤青衣的庙弥们揉弄着眼睛,咕哝着拖着步子往一个方向走去。
这些庙弥们有大有小,大的胡茬满满,小的还穿着开裆裤。
那个被这些庙弥们共同抱怨,共同诽腹,共同竖中指的方向的尽头是一所红瓦的屋子,屋子的门楣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匾:
“束经轩”。
屋子内错落有致的排放着二百四十张长桌,长桌上整整齐齐的放置着蓝色封面,白底黑字的书——《朴》。
长桌最前方,一张比这些长桌略短的桌子后,坐着白衣老人,老人皱纹满脸,小眯眼,塌鼻梁,瘪嘴唇,唇旁有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痣得yì
洋洋的随着老人翕动的嘴唇一耸一缩。
老人看起来已经有些快入土的意味,坐在椅子上脑袋一不小心给耷拉在胸前,晶莹的哈喇子就在二百四十个学生面前吸溜溜的淌下又回升。束经轩里的庙弥们眼望着老人哈喇子上上下下的,纷纷窃窃私语,低声嬉笑。
直到一个朴庙里的以教习杂学为主的杂教忘记课表安排望见这一幕,苦笑摇头走上前,推了推这位在课堂上睡着的老爷子:
“老爷子,学生都到了,该醒了。”
正神思物外的老人被这一推终于瞬间醒来,睁眼间,正好kàn
见底下对着他还没擦掉的哈喇子指指画画嬉笑无常的学生,不禁怒道:
“全体起立,站课!”
杂教一时间对这个老爷子无语。
“今日我们翻开《朴》的第三篇。你们给我齐声诵读,六百六十八字,全部给我背诵。否则,7点早饭,都给我留堂!”
一片怨声载道。
然而就在这怨声载道中,却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如同老爷子的翻版般,流着哈喇子睡意昏沉。
别以为老爷子一只脚踏进棺材,但那双小眯眼要是睁开了,额,还是小眯眼。但是他眼神可观八路,耳听六方,所以他中气十足的大喊道:
“槃徒!”
那个睡意昏沉的槃徒,邻座的同学骤然听见老爷子盛怒之下的威严,慌忙用脚狠狠的踢在了槃徒身上,苦着一张脸喊道:
“槃徒,槃徒,你丫的快醒来啊,老爷子发火,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槃徒晃着脑袋,摆了摆手咕嚷着:
“我再睡会儿。”
“槃徒!”这次老爷子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若平地惊雷,声威阵阵。
“嘣”一声,槃徒倏地跳起:
“二十四院,嘉庆院庙弥槃徒在!”
老爷子很满yì
这声叫吼的效果,微笑着道:
“可曾听见我刚才说什么?”
“神马?”
“神马?”老爷子刚刚转晴的脸,又阴沉下来,哼声道:
“神马?传说中二十六诸天所居的云浮上千年一现的,代表纯洁和忠贞的独角飞凌?哼哼,你以为你是谁,看你这衣冠不整的样子,独角飞凌要是真出现在尘世间,也不是你这混小子能够骑上的。不要以为你是少司命的养子,就不尊师道,不尊四时早课”
“你要知dào
,少司命也是我教出来的,你说说少司命多用功的人,怎么有你这么个小子啊。”槃徒一脸无所谓的说出老爷子每次训他的时候都说的话。
课堂上窃笑阵阵,老爷子的脸皮终于挂不住了:
“现在就给我背出《朴》第三篇,背不出,你今天的休假别想获得批准!”
槃徒登时苦下脸,哀求道:
“别啊,老爷子,今儿是我家老头子六大督区巡视回城的日子,我快一年没见到他老人家了,你就让我这做儿子的表表孝心吧。”
老爷子执拗道:
“我才不管,要想回去,要么背出《朴》第三篇,要么批假不许!”
槃徒无奈之下,正准bèi
翻看桌上的《朴》,老爷子速度比他还快,劈手夺过桌上的书:
“背!”
槃徒长叹了一口气:
“《朴》第三篇,背出来,你就批假?还让我现在就走?”
“是的。”
此时槃徒的背后天色昏暗,墨色层染。
“睡去的尘世,幽怨的回荡在空去的旷野,那里诸世的浮尘飘荡,那里万古的强师经受着鞭笞”
黑寂的屋宇中,长鞭挥舞,十七岁的少年双膝跪伏在地板上,他的身前,铺开着他在黑暗空间里看不清的画卷。
那个被他称为老师的人,就在他的身侧,挥舞着长鞭,长鞭带刺,每一下的击打,都带出血肉,一滴滴的血从背后流淌,火辣痛苦的脊背,仿佛撑着一座已经爆fā
的火山。
少年的脸色发暗,无数的冷汗夹杂着血珠如断线的珍珠滴滴落在他颌下的画卷上,他的左手上死死夹着一支毛笔,他吃力的抬起笔,蘸着自己的血在眼睛看不清画线的画卷上笔锋尖锐的勾画。
“啪”一声,长鞭落在背上,他的整个手臂都不能再提起。
他身侧的那个人声音决厉,带着一股令人惊颤的神经质般的呼啸:
“让他们来!让他们去!看看,我鞭笞着罪恶的人,以困痛锁起他的英气,敛去他的锋锐!”
“那些强师们在恶的世界里,痛苦的呻吟,曲解着自己的面容,撕裂着自己的身心,不断的凄喊着死亡,诱惑着诸魔的降世”
朴庙的束经轩中,衣冠不整的少年清音朗朗
“啪”“啪”“啪”数声,喘息着的那个人在黑暗中,拾起脚下断裂的长鞭,从身后拿出笞棒。
“砰!”笞棒被人灌力而下,狠狠的击打在跪伏在地板上,双唇死死紧咬,面无血色的少年背上。
“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喊!为什么!”那**声问道。
不说,不喊,不叫。
这一切都不能让我忘记那些叫唤的时候,被人用大力抛飞在墙壁上。
不直身,不立誓,不恪守。
这一切都不能让我忘记那些盛时深山有远亲,衰时倒打一耙的趋炎附势。
忍,忍,忍。
“为什么还要忍,为什么还要忍,叫啊,你叫啊!”身侧的人力竭声嘶的喊打。
忍,忍,忍。
任你打也好,骂也罢,我可跪,可叹,可匍匐
“唯有一人他低着头,不肯叫,不肯臣服在诸魔的脚下,他大声喊道:
‘他年我若为诸天,必荡清寰宇诸恶!’他的身上血突然迸裂,他的灵魂突然断裂成两半,他的双目突然爆出。
他的恶业被诸魔吞噬,他的善念被诸魔封印,他的身躯被诸魔夺舍。
他失去了声音,他以自己的血为染料,他高举手指,顶天立地:
‘他年我若为诸天,必重建世间秩序!’他的手被劈开,他的灵魂被撕裂,他的心被恶鬼咬噬。
他单膝跪立在恶鬼的虚空,用耳朵回荡在后垣的所有,用耳朵回荡在尘世的所有,用耳朵回荡在云浮的所有。
他回荡着:
‘他年我若为诸天,必砍断命运锁链!’”
疼痛,无尽的疼痛从身体无数的神经中不断地冲击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的手背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不断地坠下,仿佛一座山的崩塌,在身前,在意识的里层,在世界的背后。
压着,迫着,逼着。
然而身侧的那个人,那个在黑暗中喘着气癫狂疯厉的人,大声的嘶吼,恍若要嘶吼的吞噬所有的不公,不平,不幸。
“砰!”最后一根笞棒断裂。
他的身躯已经完全瘫软在地面上,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有谁在耳边轻声呢喃:
“跟我走啊跟我走啊”
“不!”他在意识的深层高声的呼喊。
“宁可忍着活,绝不苟且的死!”
瘫软的少年积蓄着力qì
想要站起,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可意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dà
,他张开嘴声音嘶哑,高吼:
“我若为王,天地归我!”
篷!一声,他的眼前黑暗突然爆裂开,无数的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得空白。
空白中,他看见有血色迸射,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跪伏的少年猛然间站起,血迹满面,脊背伤痕累累,血流如注,隐含痛苦的眼眸深深地望向破晓的晨光,嘴角抽搐着扬起微笑。
他的身下,那副画卷上滴落的所有,刹那间泼洒开,如墨如血又如雪。
他的身侧,矮小的那个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俯下身子,眼向前望见了很远
“他回荡在整个天空,他回荡在整个尘世,他回荡在整个地下。
忽然间,他黑暗的视野被光浸满,他看见自己的躯壳千疮百孔,他看见二十六诸天坐立在他的身前,他看见十三诸魔跪伏在他的身后,他听见自己的嘶喊在耳边回荡:
‘他年我若为诸天,必砍断命运锁链!’圣洁和黑暗的光芒从他的身上,他的魂灵中——上浮,下沉。
白色的莲花在他头顶盛开,黑色的藤蔓纠缠他的身躯。
全世的生命,万世的诸天,不灭的诸魔齐声呼喊:
‘愿无相,愿从相,愿重续,愿重立,愿永生永世归于命途,归于无相空山!’清光挥洒,他说:
我为命途,必公正,必无求,必不现。
昏色层染,他说:
我为命途,定善恶,明是非,辨忠奸。
他的话语落下,白色的莲花灼眼燃烧,黑色的藤蔓丝丝退落。
‘他年我若为诸世尘间,愿重归浮尘,看尽天下纷繁。’”
少年清音无断,话音落下之时,他的身后,万丈金光擦破天穹,初生的太阳猛然间从黑暗中放溢,渲染。
黎明踏来,黑暗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