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一五三章 这个世上一定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摆放在桌面上的电脑进入关机程序,一旁的手机却又响起来。顾沉舟接起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电话那头的人缠绵地叫了一声“小舟”。
会用这种口吻叫他小舟的人只有一个。
顾沉舟静默了几秒钟:“贺海楼?”他又拿开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贺海楼这三个大字就直接在屏幕上闪烁着,对方是直接用自己本来的号码打来的,他刚才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贺海楼在电话里笑起来:“找人清理了一遍屋子?我前后一共装了十七个电子设备,你对对看有没有全部找出来,拍摄下来的东西除了在笔记本里收上一份之外就没有其他备份了,对了,那个笔记本不能连接任何外接设备,否则预先放置的病毒会立刻摧毁硬盘。你如果已经把东西删掉了就把电脑直接放着吧,我回头弄弄还能把重要资料找回来呢。”
“重要资料指那些拍摄下来的视频?”顾沉舟的话里不无嘲讽。
贺海楼吃吃地笑起来:“要我说,真的再没有比那些东西更重要的了。”
顾沉舟顿时真起了随便找个u盘插上去好激活病毒的想法。
而这个时候,贺海楼又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小舟,我本来没以为能打通呢——你还没有把我的手机号码丢黑名单啊?”
“这对你有用?”顾沉舟说,两个多小时前关于薛明珊的那份视频,贺海楼就是直接找了一个其他的号码发送给他,他设不设置黑名单,对贺海楼而言根本没有差别。
“是没有用,不过总会有点难过嘛——”贺海楼拉长了声音。
顾沉舟直接挂了电话。
黑色的大屏幕手机安静了几秒钟,突地又是一阵震动,这一回,是显示有短信的到来。
顾沉舟看了一眼屏幕,照旧是贺海楼发送过来的。他点都没有点开,全部一键删除。
世界终于清静了。
但这天晚上的事情,对于两个人来说,显然都只是一个开端。
贺海楼本人不再出现在顾沉舟面前,但他和顾沉舟的联络——或者他对顾沉舟的单方面联络——却一天都没有中断,一连好几天,仅仅一个晚上睡起来的功夫,顾沉舟打开自己的工作邮箱,就能看见多达数十封的来自同一个人的未读邮件。
全部都是贺海楼的。
这些邮件有的间隔一个小时,有的间隔数十分钟,还有几封是刚刚发完不过一分钟时间,就又马上再发过来一封新的。
这些邮件有的仅是无意义的絮叨,有的附上了城市的俯瞰照片,有的还上传着音频和视频。
“小舟,你睡了吗?我的作息好像又颠倒过来了,白天蒙头大睡,晚上精神奕奕。”
“刚刚闲着无聊弹了一会钢琴,不知不觉就起了那首《婚礼》的调子,都成习惯了,印象特别深刻啊……”
“打个商量怎么样?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拉窗帘,我架个高倍望远镜还能看见你。”
“你果然又拉上了窗帘……其实有灯也行,还能看见你来来去去嘛,说起来昨天晚上你窗户外头有个虫子一直趴着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想像我一样飞进去呢……结果后来你睡了那只虫子还不走,我也拍了一个晚上的虫子,真无聊……对了,你最后起床起来拉窗帘,虫子飞走了,就只有我看见!=w=”
“不知道为什么,《婚礼》的调子已经越来越弹不准了,真奇怪,好像有人在我弹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这也不奇怪,他们来来去去的……”
“小舟,你的照片已经在我周围堆满了,墙壁、家具、床铺……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满足了……怎么办?换成视频会有用一点吗?”
“小舟,天台上的风有点冷,要变天了,记得多穿点衣服,明明身体很好怎么这么怕冷?”
“它们还围在我身边笑啊哭啊,咒骂啊安慰啊……来来去去就这几招,它们没有演腻我都看腻了……”
“小舟,你在参加欢送会是不是?调任的命令已经下来啦?恭喜,等一会有惊喜给你。”
这个时候,青乡县特意为他举办的欢送会已经结束,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顾沉舟站在酒店外接了一个电话,随后才看见贺海楼发送到他手机上的这条短信。
他关了短信,走过街道,弯腰上了一辆等在街对面的车子。
墨绿色的桑塔纳在街道里来来回回地反复穿行,半个小时后,换了一辆车的两人来到一家旧仓库前,顾沉舟跟着开车的司机走进仓库里,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年轻人趴在地上,还有一个穿便装的人拿着一台单反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看见两个人进来,坐在门口位置的人立刻站起来说:“顾局长,你来了。东西就在这里。”
这个地处偏僻的老旧仓库只开了一排吊灯,高高挂起的白炽灯并不能将面积不小的仓库整个照亮,角落里的阴影随着灯光的闪烁而起伏不定,仿佛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潜伏在里头,随时准备着一跃而出。
顾沉舟接过了对方手上的单反,却不急着看,而是先打量了一下趴在地上的人,随后才在临时搬来的桌子旁坐下,打开相机,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
所有的照片都是他的。
正面的、侧面的、背后的、和人交谈的、独自行走的。相机里的每一张,都以他为主角。
“问到了什么没有?”顾沉舟跟给他相机的人说话。
对方回答得很仔细:“我们仔细跟了半个月,除了这一个人之外再没有发现别人了。这一个人好像也只是在拍照片,他说是有人找上他跟买照片,说好了按张数算。”他顿了顿,又说,“看上去对方似乎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跟他买照片。”
顾沉舟“嗯”了一声,然后说:“把人弄醒。”
这个简单,带顾沉舟进来的司机直接一盆水浇下去,趴在地上的人就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大叫起来:“别打,别打,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顾沉舟并不去管地上的人,直接给了身旁的人一张纸条,说:“拿这几个名字问问他。”
这两个人就是卫祥锦从部队里找出来给顾沉舟的,算是刑侦方面的好手。和顾沉舟说话的人只扫了一眼就把名字全部记住了,他不接纸条,和自己的同伴做了个眼神交流,直接就走到照相的人面前,一脚将对方踢了个跟头,声色俱厉地说:“什么都说?刚刚怎么一问三不知!明白地跟你说,我们已经得到消息了!你的老板蒋宾仁现在自身难保,你是他们的第几条线?王有生卓光辉手底下的已经全部抓了,贺海楼方平林也别想逃,陶德本来就是我们的人——”
“我不是,我不是,我就是接点私活!”地上的人连滚带爬地闪躲着,一头一脸的水迹。
追问的人冷笑道:“有点脑袋的人敢接这样的死活?我看你就是王有生这个硬骨头手底下的……”
“不不,我真的不是,我不是!对了,我是陶德,是你们手下的——”
“顾局长,我看他真的不知道。”在其中一个人审问的同时,另一个人也走到顾沉舟身边,压低声音跟顾沉舟解释,“他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如果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很难一点波动都没有。如果他是经过训练的人,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本能地闪避动作……”
顾沉舟点了点头。他也并不觉得这个拍照人的人会知道是谁委托他的,但并不觉得和要不要确认,是不同的两回事。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确认了,那就没有必要再花时间了。顾沉舟转头对身边的人说:“差不多了,就这样吧。”话音刚落,手机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恰在这个时候刚刚好打过来的——
顾沉舟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是贺海楼的。他并不接起来,直接挂掉,但还没有两秒钟,就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 搜搜对方的袖口位置,有个u盘呢。是给你的礼物。
顾沉舟的脸猛地一沉,跟着对身旁的人说:“去搜一下对方的上衣。”
身旁的人怔了一下,倒不多话,走上前跟正在审问的人说了一声,片刻后,照相人的上衣就被脱下来,口袋里的零钱,钥匙,还有一件沾了水湿了一半的外套,全都放在了顾沉舟面前。
顾沉舟看了两眼桌上的东西,伸手在衣服的袖子位置摸了两下,没摸到什么东西,又翻了翻袖子,直接把袖子上的几个扣子弄下来,拿起眼前一看,果然有一个是能够插入电脑的u盘,这个时候,贺海楼的短信又到了。
— 有没有带电脑?现场看看怎么样,对了,让你身边的那两个走远点,不然顾大少风度翩翩的形象就有点危险了啊。
“有没有人带电脑?”顾沉舟看完了短信问。
“我有,局长稍等下。”还真有人带,带顾沉舟来的司机说完之后就走了出去,不过一会,就从车子上拿了个笔记本下来。
顾沉舟打开电脑,将东西插入,弹出来的是几份word文档和几个视频文件。他皱了一下眉,鼠标的指针在视频的位置上停了有一会,才双击打开。
播放软件弹出来,这份视频拍摄得显然不怎么样,不止镜头摇晃得厉害,一开头颜色还暗得根本让人看不清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十分钟之后,顾沉舟认出了视频中交叠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中的男人——好巧不巧,正是他升迁后的市领导之一。
而视频里,这位市领导身下的女人,反正不会是他的夫人。
顾沉舟关掉了播放软件,又随即点开了一两个,全是他即将前往的市里市领导的相似黑材料。他没有再多看,直接拔出u盘,又拿起手机,一个月来第一次拨打贺海楼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主人接起来,贺海楼在那边笑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你是什么意思?”顾沉舟直接问。
“礼物啊。”贺海楼乐呵呵地说,“你升迁了嘛,我怎么样也要有点表示啊!”
“这样的表示?”顾沉舟问。
“我可费了不少功夫呢!不止要赶时间收集这些东西,还要掐你那头的时间,怎么样,有没有被惊喜到?我的礼物是最好的吧?”贺海楼抱怨了一声,明显在摇尾巴等夸奖。
顾沉舟笑了笑,他将那枚袖扣样的usb捏在手指间:“我真惊喜啊,贺海楼,你连这种把柄都敢往我手里放,就这么确定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怎么敢呢。”贺海楼轻松说了一句,“可是小舟,我一直在等你啊。”
顾沉舟喉咙里的话稍微收了收。轻轻的声音,就从电话线那段传来:
“小舟,我已经看见你啦……”
“一个你,两个你,三个你。”
“那么多的你,和它们站在一起,都要把我拉下去呢。”
顾沉舟拿着电话的手紧了一下,他换了个话题:“你现在在哪里?”问话的同时,他用手掩了一下电话,对身旁的人轻声说,“有没有带能通过电话侦测地点的设备?”
站在顾沉舟身旁的人心头一凛,立刻点点头,小跑着出去,飞快把设备扛了进来,并示意顾沉舟将手机拿过来连接设备。
顾沉舟将电话的通讯模式调到免提,贺海楼的声音立刻在仓库内响起:
“小舟,你放心吧,在你真正过来之前,我不会被它们拉下去的——”
“你不是想见我吗?现在我问你在哪里。”顾沉舟淡淡说,看着仓库里的两个人飞快地将手机连接上设备,并戴上耳机,开启设备的侦测功能。
贺海楼低低的笑声响起来,他还是没有回答顾沉舟的话,而是说:“看,小舟,今天晚上的月亮也很漂亮呢。我真期待啊,再见你一次……那一天,天色也会这么美吗?”
电话一下被切断了。
顾沉舟直了一下背脊,又缓缓放松,只看着负责侦查地点的两个人。
带耳机的那一位拿下耳机,摇摇头说:“时间太短,只知道地点距离这里很近,但是具体在哪个方向并不能确定。”
顾沉舟将那枚袖扣u盘扣入掌心,短暂的停顿之后,点了点头。
154、第一五四章 了解
从青乡县调任榕市的过程平静得就如同一颗小石头滚入占地千亩的大河,完全不能兴起一点波澜。
但有时候,湖面平静不代表水下同样平静。
几乎就在顾沉舟上任的当天,各种各样的邀请纷沓而至,这些邀请当然是来自那些和顾沉舟差不多级别的同事的,但同时,这些同事又分别代表着榕市里的某一个当权派系。
他们的笑容既代表着背后那些人的笑容,又并不代表着背后那些人的笑容。
从古至今,官场总复杂得叫人兴味盎然。
到了榕市,顾沉舟一反青乡县时候两点成一线的态度,各个邀请几乎来者不拒,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长袖善舞的名声,连远在部队的卫祥锦都打电话过来调侃他最近变得花心了。
“你在部队里都听得到啊?”顾沉舟娴熟地开着车,笑着调侃卫祥锦的八卦。
“哪儿呢,卫司令员亲自致电了解详细情况,我哪敢耽搁,这不马上就给你打电话了吗!”卫祥锦说,“就我推测,多半是顾书记暗示了卫司令员,卫司令员又来明示我让我当间谍探探你的底。”
“叛徒!”顾沉舟鄙视道。
“明明是卧底!”卫祥锦怒而纠正,又问,“说起来你那边到底怎么了?怎么你爸都问到我爸这边,让我爸找我来探探底了。”
“顾书记这可真是所托非人……”顾沉舟说了一句后,抬抬眼看向后视镜中的倩影,又说,“哪有什么?和同事出去吃了几顿饭而已。”
“女的?”卫祥锦问。
“还能有几个性别?反正不是男的就是女的。”顾沉舟给了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你真连兄弟都骗?”卫祥锦说。
饶是顾沉舟,都给这句话噎了一下:“我哪里骗你了?”
“咦,没骗?我听到的版本是你已经找了女人去酒店了。”卫祥锦说。
“……我爸说的?”正载着女人也确实在去酒店路上的顾沉舟问。
“这倒不是,听京城里那一帮人说呢。”卫祥锦说,“不过流言都传成这样了,多少也是有影子的事,你打算和贺海楼怎么办?不会是各自找个女人结婚吧?这不就是玩玩嘛?——这样的话,你跟家里坦白个什么劲?还把顾叔叔都气病了。”
“贺海楼那边——”顾沉舟只说了几个字,就被卫祥锦打断,“你最近跟我借的人还真是去整贺海楼的?动作还真的不小啊,我借给你的人就不说了,你前前后后带了好几拨人进局子吧?沈家那边,我听说你还直接用了特地动了动你外公的门路去挤垮贺海楼的公司?也就一个月的时间,火气是不是有点大了?”
顾沉舟意味不明地冲卫祥锦哼笑了一声。
交谈中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才是顾新军真正拐着弯儿想知道的事情:顾沉舟跟哪个女的交往,或者哪几个女的交往,顾新军哪里有时间去一一关注?只要不闹出事情来,认真的时间到了回家报备一声,不认真的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贺海楼就不太一样了,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来说,贺海楼都跟其他人不一样。
顾沉舟稍微走了一下神,就听卫祥锦在电话里说:“我说,你和贺海楼到底怎么了?”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顾沉舟说。
卫祥锦无语地说:“我哪里都知道了,我就只鳞片爪地听了一耳朵而已,你之前不是让我给你找嘴巴紧的吗?我当然照你的要求找人啊。”
“就算是听了一点点,你其实不是都说出来了吗……”顾沉舟也有轻微的无语,“贺海楼身边的那批人,我送了几个进局子,给另外几个找了点事情,他的公司出问题也是我打的招呼。”
卫祥锦说:“你们到底在闹什么啊?我听到的版本是贺海楼被你搞得挺惨的——”
“又是京城里的那一帮人的说法?”顾沉舟问。
“这倒不全是,顾叔叔不也特地打来电话问了吗?事情不大能惊动顾叔叔?”卫祥锦说,“你们这是打算崩了?我觉得贺海楼和以前相比,有点不济事啊。”
顾沉舟这回笑了一笑:“他都送了份大礼到我手上了,再搞不倒他,不济事的就成了我了。”说的就是贺海楼之前送给他的那份黑材料。这份榕市数位官员的黑材料的作用完全不仅仅在于里头所显示的东西上。有了这份黑材料,顾沉舟只需要稍作调查,很轻易就可以推出贺海楼的势力,并制定相关的计划——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从现在来看,成效显著。
交谈之间,车子开到目的地。顾沉舟踩下刹车拉上手刹,对卫祥锦说,“我到地点了,回头再跟你说。”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等在酒店门口的门童走上来替顾沉舟拉开驾驶座的车门,顾沉舟微一点头,走下车后来到后车厢,替还坐在车里的人打开车门,脸上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微笑,自然地说:“我们走吧。”
五星级酒店的装潢金碧辉煌,灯光与音乐交相辉映,转折红白色制服的侍者穿行在桌与桌之间,彬彬有礼地为每一位有需要的客人服务。
顾沉舟和身旁的女伴在侍者的引导下来到早就订好的位置,他体贴地为对方拉开椅子,得到了女伴的一抹含羞带怯的浅笑。
“先生,小姐,现在点餐吗?”侍者询问。
顾沉舟点点头,示意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伴先点。
女伴翻开菜单,随手选了一个法式套餐,就将菜单合起来交还给侍者。顾沉舟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同样的,再开一瓶八七年的红酒”,就转头对面前的人笑道:“江江,这次多谢你了。”
本名江雅的女伴抚了一下头发,笑道:“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情啊,结果还捞到一顿晚餐,我觉得挺合算的了。”她稍微停顿一下,脸上多了些俏皮,“说起来办公室里羡慕我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啊。”
“这么说我没有请错?”顾沉舟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以绝少有地交谈方式和对方进行交谈——或者更直白点说:他绝少这样和人玩暧昧。
但这显然很和今天跟顾沉舟来的女伴的心思,她眨眨眼睛,侧头一笑:“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了。”
酒店的侍者恰到好处地将红酒端上桌,并以极为娴熟的手法开瓶倒酒。
顾沉舟将第一杯酒递给对方,自己也拿了之后的一杯端在手上,轻轻摇晃,片刻后,举起来和对方的杯子轻轻一碰。
“咔。”地一声轻响,掩盖了口袋里手机同时响起的震动声。
顾沉舟不急着看手机的短信,将杯子举到唇边抿了一口,又等了等,等到侍者端着餐盘走过来的时候,才停下和江雅的交谈,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看了一眼。
照旧是贺海楼发来的,内容也不稀奇,只是一句“美人美酒哪个更美?”
顾沉舟唇角微微一扯,干脆地关了贺海楼的短信,却将另一条早就编辑好的信息发给了手机中的一个号码。
信息上写着:“人动了,开始调查贺海楼的位置。”
几秒钟后,对方号码发来短信:“已开始。”
一次交流,半分钟的时间。侍者还没有将餐具完全摆好,顾沉舟已经抬起头注视坐在对面的女伴,继续之前的话题。
贺海楼将一切看得极为分明。他坐在酒店客房的椅子上,翘着两条修长的腿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色彩鲜艳的画面中,顾沉舟和坐在他对面的女性有说有笑地交谈着,不时举起杯子轻轻一碰,看啊,还没有半瓶酒呢,那个女人的脸颊就升起了红晕,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
贺海楼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就这么闲适地翘着腿靠坐着,目光一时在天花板上移动,一时又落在电脑屏幕上。
其实顾沉舟这样的表情他见得多了,看上去非常专注,接话也一点都不慢,但是事实上,顾沉舟根本不在意对面的人。一两年的试探争锋,几个月的同吃同住,贺海楼对自己的判断有十足的信心,他了解顾沉舟就像顾沉舟了解他一样。所以哪怕他明明知道顾沉舟这一段时间找不同的女人出来的根本目的就在于他身上,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将指甲刺入掌心,在破皮流血的手掌中刺挖着。
疼痛已经不能带给他多少清醒。
无数的东西拥堵在他身边,拉扯他推挤他,又哭又笑又闹又吵,演得比戏台上的大戏还精彩。
他点燃了一根烟,慢悠悠地吞吐着,略一晃神,本来该碾向烟灰缸的烟头已经压上手背。
贺海楼的目光又被电脑屏幕抓去了。屏幕中的两个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女主角抬起一只手撑着脸,笑容开始有些迷糊。
顾沉舟姿态轻松地靠着椅背,目光微微下垂,落在手中拿着的手机上。
是在和什么人联络呢?
是有关他的事情吗?
贺海楼闭上了眼睛。
一堆人的鞋子快速穿过铺着光亮瓷砖的大堂。在电梯和楼梯前分成两批,一批走进电梯,一批快速沿着楼梯网上。猩红的地毯取代了光滑的瓷砖,那些擦得光亮的鞋子又汇聚在一起,穿过重重回廊,在一扇门前停下。
没有鞋子去按门铃。
“砰”地一声!
贺海楼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斜斜落在电脑屏幕的另一半上。那是一间酒店的房间,一群人挤在门口,神情惊讶地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贺海楼眼里的轻蔑一闪而逝。他的目光像掠过尘埃一样掠过这分割出来的半边屏幕,又停留在有顾沉舟的半边上。
屏幕上的顾沉舟还在和今天的女主角说话,但并没有太久,他接到了一通短信,他皱了一下眉……
贺海楼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种隐秘的兴奋。他忍不住微微坐直身子,就看见屏幕中的顾沉舟招来侍者,说了两句话后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对面,伸手搀起有些站立不稳女人。
贺海楼心头的兴奋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凉水直接浇熄了。他脸上的表情僵了僵,手指掐入掌心,目光却牢牢地钉在屏幕上,一眨不眨。
电脑屏幕上有关顾沉舟的图像并不固定在一个点上,它随着顾沉舟的移动而移动。贺海楼看见顾沉舟扶着女人走出餐厅,又扶着女人上了酒店客房的楼层,再看着他带着一个女人进了房间——
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贺海楼的指缝漏下来。
贺海楼放下了自己翘起来的双腿,也是这个时候,他看见顾沉舟重新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门口的位置,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落地的响声。
电脑能显示图像,却没有办法听见声音,贺海楼只能凭着现在发生的事情,推测这个电话是给刚才那拨去找他的人的。
这通电话的时间简直有点出乎意料地长,贺海楼没有多少不耐烦,相反,他津津有味地分析着顾沉舟的口型,在心里揣测对方在说什么,此刻的心情又是怎么样的——会不会有些恼怒呢?还是意料之中的气闷?还是其他一些情绪?如果这个时候他给对方短信,对方会不会回复一条呢?
不等贺海楼推测出结果,屏幕上的顾沉舟已经打完电话,一转身又进了房间。
贺海楼眼底的笑意彻彻底底地凝固住。
他同时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愤怒到了极致只剩一片漠然,他头也不回,一挥手将旁边的酒杯拿起来,用力朝后摔掷:“滚出去!”
玻璃碎裂的哗啦声中,顾沉舟的声音跟着响起来:“从小到大,对我说滚的,你是第二个。”
贺海楼忽地怔住。他坐在椅子上转过头去,和绕过地板上玻璃碎片的人对上目光。
“……小舟?”熟悉的音节从喉咙中溢出,也让主人自极度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回过神的第一个瞬间,笑声冲口而出,贺海楼笑得不能自抑。
——他像顾沉舟了解他一样了解顾沉舟。
——他有多了解顾沉舟,顾沉舟就有多了解他!
155、第一五五章 处理问题
这是自菲罗岛旅游之后,顾沉舟第一次见到贺海楼。
他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在眼前的发光体上,而是先行打量这个房间的细节。
他看见连接着各种外接设备的电脑,从倒下的药瓶中散落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药片,挨挨挤挤摆在贺海楼手边圆桌上的玻璃酒瓶,满满一烟灰缸的烟头,似乎还缭绕着烟雾的空气,以及掉落在地毯甚至贺海楼手背上的烟灰及另一些或长或短的烟头。
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贺海楼的脸上。
精神上的问题,似乎并没有破坏对方完美的外表。
可惜充血的眼睛、焦躁的气息、衣服下隐隐露出的血痂,都证明贺海楼并不太好。
相较于顾沉舟冷静的评估,贺海楼的反应就简单许多了:在笑过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几步跨过两人间的距离,将对方的手腕牢牢握入掌心。
是温热而结实的,有脉搏跳动,人体所独有的感觉。
这一刹那,之前还几可乱真的幻象突然就变得比纸片更为苍白。
无可替代无可比拟,明明这样真实,却好像永远都抓不住。
胸口因为翻搅着太多的情绪而被撞得生疼,疼痛又化为更加浓烈的欲望驱使他占有对方以及被对方占有。
贺海楼一下子将对方推倒在座椅上,自己也跟着跪下去,准确地亲吻上对方的嘴唇——每一次每一天,这些都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顾沉舟的手臂,顾沉舟的身体,顾沉舟的眼睛、鼻子、嘴唇。从睡到醒,从醒到睡,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看见顾沉舟。他都有些不想分辨真假了。
柔韧的嘴唇,温热湿漉的口腔,还有口腔内滑腻的舌头。
贺海楼紧紧地拴住身体下面的人,他不愿意见顾沉舟,是因为完全没有把握控制自己,现在见到了人,他也确确实实没有任何自制的能力了。哪怕只是最轻微的碰触,他也觉得细小的电流在每一个细胞内炸响,从头发到指尖,身体上所有的节点都沉浸在迷醉的快感中。
这一瞬间,贺海楼几乎能理解刚才跟顾沉舟在一起的女人脸上的微醺。
哪怕并没有酒精的作用,又有谁能忽视顾沉舟身上的吸引呢?
简直就像采择花蜜之于蜜蜂那样完全的本能,他不论怎么样拥有都觉得不够、恨不得直接吃入胃里的人,对别人来讲,怎么可能毫无感觉?
但这样的理解一个闪念都不到。更多的愤怒和冷酷顷刻就占满了贺海楼的心灵。
……真想杀掉他们,杀掉每一个看见、碰触、带走顾沉舟注意力的人,所有人、任何人,只要留下顾沉舟一个就够了——
“唔——”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微声响惊醒了有些闪神的贺海楼。
他立刻收回分散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下面的人身上,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滑进对方的衣服,直接贴着对方的身体抚摸揉捏。
胸膛里储存的空气这个时候已经消耗殆尽,贺海楼恋恋不舍地放开对方的嘴唇,侧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立刻转头捕捉顾沉舟脸上的神情。
有点漫不经心的,但并没有太多的排斥——这一点从对方没有制止他的行为上就能够看出来——是愿意接受吗……?
顾沉舟其实也有一点意外。
他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渴望贺海楼一些。他不止不排斥贺海楼的举动,甚至还有些欣然: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两个人都极为享受。只是这也没有什么好的,什么问题都不可能解决。
单纯肉体上的享受,他在哪里不可以找到?
顾沉舟几乎冷酷地想着。
贺海楼已经——太过疯狂了。
“你是怎么,嗯——找到这里的?你之前篡改了这个酒店的摄像程序?”贺海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就是有些含混,这并不奇怪,对方正在啃着他的喉咙,牙齿和舌头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没功夫去理会从自己喉咙溢出来的音节了。
贺海楼说完这句话,终于放过了顾沉舟被啃咬得发红的脖子,却又拿起顾沉舟手掌,一根一根手指的吮吸舔舐,专注极了,就像主人在细细擦拭他爱逾生命的宝物那样。
“你忘记了外公家是干什么的?”顾沉舟靠在座椅上,没有制止贺海楼的动作,可也没有更多的迎合。
但这对于贺海楼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
贺海楼的神情越来越痴迷,动作越来越小心,还不忘回答顾沉舟的话:“怎么可能?我特意调查了,这家酒店跟沈家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没有什么关系,凭沈家的面子,在这里打一个招呼还不行?”顾沉舟反问对方。
贺海楼想了想,闷闷一笑,将顾沉舟彻底清洗过的手掌轻轻放下,又解开对方上衣的扣子,去亲吻裸露出来的胸膛:“这么说也没有错呢……那酒店的摄像头?”
“我从房间里出来打电话的时候,让他们重复播放了一遍。”顾沉舟耐心地解释着。找出贺海楼这件事,并没有太多不好理解的地方:对方玩得转电子设备,时时刻刻关注他的行动并得出正确结果,对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极端不能容忍——即等于对方很可能是随时通过电子设备监视他,并在看见他和其他女性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有所动作。
至于为什么能确定贺海楼就在这家酒店里:他借由贺海楼之前传过来的那份黑材料,已经把对方的势力处理得差不多了,虽然只要贺南山在,贺海楼永远不会真正缺人手,但在人手交接的中间,肯定会出现几个没有人用的空当。
他制造出这个空当,又借着沈老爷子的名字提前跟这里的主人打了一声招呼,拿了酒店里的录像,轻而易举就找出了贺海楼所在的房间。这个时候再找人顺着贺海楼之前放出的烟幕弹放出烟幕弹,只要能麻痹贺海楼一段时间,就足够他抓到和自己停留在同一家酒店里的贺海楼。
并不复杂的过程,甚至有些过于简单,根本不用费心去推算,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想明白事情,就像卫祥锦说的那样,这一次贺海楼太不济事了。
贺海楼大概……真的有点失去理智了。
同一张椅子上的两个人在做同一件事情,也在思考同一件事情。
顾沉舟话里提到的都是今天在这家酒店里的事情,至于怎么完成“贺海楼会亲自来酒店”这个必要前提条件却没有多做解释。
这也并不需要解释。
他在海船上给顾沉舟下药,顾沉舟和他分手;他用薛明珊的事情拉开两人斗争的序幕,顾沉舟必须回敬他;他再将那份黑材料交给顾沉舟,顾沉舟不可能不动手——对他动手。
多么自然而然的发展啊。
真的不知道这一次过来很可能被顾沉舟抓到?
怎么可能呢。就是实在,太想见面了啊……
小舟……
他在心底喃喃自语着,不经意间,声音已经溢出喉咙。
顾沉舟听见贺海楼叫了自己一声,却没有下文,大概对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收拾自己发散的思绪,把注意力放在贺海楼身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虔诚地低垂地眼睑。
身上的人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冲他一笑,毫无阴霾。
顾沉舟微微倾身,一个吻落在对方唇角,目光却随之下落,一直落在贺海楼的左手背上。
烟灰,烫伤,疤痕,还有指缝间没有完全干涸的血迹。
他的亲吻在贺海楼唇角停留得久了一些,同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铺了地毯的缘故,这一大群的脚步声听在耳朵里,简直像从天边传来那样飘忽不定。
贺海楼似乎也听见了这些脚步声,他的动作突然粗暴起来,手指在顾沉舟胸前的突起位置碾压拉扯着,又滑下去到代表欲望的地方,搓揉抚慰……直到并未闭合的房门被突然推开!
这一回,正对着房门位置的贺海楼直接举起一旁的酒瓶,用力朝进来的人掷去!
还残留着酒液的玻璃酒瓶只差一点就砸到当头进来的人脑袋上,一群人吓了一大跳,脚步生生停在了房门口。
贺海楼立刻替顾沉舟整理衣服,很早以前他曾经想过让顾沉舟和其他人一起同他玩上一个party,但到了现在,他已经连顾沉舟的一根手指,都不能容忍别人多看一眼。
两个人都坐在椅子上,身上衣服并没有被脱下太多,拉链拉起来,扣子扣上去,贺海楼整理好顾沉舟身上最后一个被他弄开的扣子,却没有站起来,而是突然低下头,用力地、再次深深地亲吻对方的嘴唇,顶开对方的牙关,再将舌头伸进对方的口腔——
细微的水声在两个人的耳边响起来,顾沉舟抬了抬手,手指擦过贺海楼的手背,跟着往上抬,越过对方的大腿和胸膛,按在肩膀上。
他平静地推开了对方。
如同赖以生存的空气被毫不留情地抽净,贺海楼的所有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突兀地停下来。几秒钟后,他结束了这个带着血腥味的亲吻,顺从地随着顾沉舟的力道从椅子上站起来,随手理了理衣服,脸上已经带上了漫不经心地微笑。
这个时候,他才抬眼看了看站在房门口的人,只一两眼,贺海楼就以了然地口吻拖长了声音:“邱医生和于大秘啊——”
站在最前面差点被酒瓶砸中的中年男人就是贺南山到福徽省后新提拔上来的秘书,他脸上带着官场中人最熟悉的微笑:“贺总,总理有点事要和你商量,让我们接你回福徽省。”说完后也不等贺海楼说话,直接以眼神示意跟着来的几个当兵的直接上前把人带上。
贺海楼嗤笑了一声,不等那几个人上前抓住他,就自己走到房门口的位置,只是要跟着贺南山的人离开之前,他侧头看了一眼顾沉舟,看见对方从椅子上站起来,正从容地整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他又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跟着围在自己旁边的人走了。
贺海楼举步的时候,顾沉舟恰恰好整理完自己的衣服,他不再理会还没有走出几步的贺海楼,直接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和对方一握手:“这次麻烦于秘书了。”
贺海楼的脚步稍微停了一下。
“不麻烦、不麻烦。”知道顾沉舟的背景,不敢特别托大的于秘书已经连忙笑道,“贺总理还让我和顾厅长说声谢谢。”
“贺总?”围在贺海楼身旁的人客气地询问了一声。
贺海楼阴冷地斜了对方一眼,没再等待,直接走了。在他身后,顾沉舟继续和留下来的于秘书交谈:“最近两天可能要麻烦贺伯伯了。”
于秘书听着就是一愣,心道这称呼可真是亲近,又掂量着客气了几句,才转身跟上先一步离开的人群。
顾沉舟微笑着目送对方离去,跟着才靠着墙壁点了一根烟,抽一口后又有些嫌恶地抬起手背抹一下嘴唇,心道这次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156、第一五六章 一步一步
贺海楼的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只剩下了一个颜色。
苍白的房间和苍白的面孔,已经将他彻底包围。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寂静的世界里,声音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贺海楼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辨别出这个句子的含义,又花了几分钟时间从弥漫到咽喉的泥泞中挣脱出来,再花了几分钟时间,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就那样。”
厚重的窗帘刹那被拉开,一束的光线迸溅成一片。坐在角落椅子上的贺海楼觉得自己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这一下,他的眼神终于聚焦起来,停留在面前穿黑色西服,拄着拐杖的老人身上。
“还在想顾家的小子?”
贺海楼真正清醒过来。
距离贺海楼被人带回福徽省仅仅过了五天。这五天来,顾沉舟每一天都过得跟打仗一样。
前三天的时间,他一面处理各种事物及岗位交接手续,一面应付其他人对于他和贺海楼当众舌吻的打探。他一共就给了两个回答,一个是专对卫祥锦的“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另一个则是对其他人的“哪儿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后两天时间,一窝蜂涌过来的打探终于稍微收敛了,但他又接到了自己爸爸的电话,他接起来听到的第一句,就是来自对方的震怒:“顾沉舟,你翅膀真的长硬了?”
“爸——”
“别叫我爸爸!”顾新军怒道,电话里头还传来哗啦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掼到地上摔碎了。
“爸,你先听我说——”顾沉舟话才说了一半,又一次被打断。电话里,顾新军一字一顿地说,“够了,马上给我到省城里来,你听清楚了,这件事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没有你这个儿子,顾家也没有你这个人!”
说完,电话啪地一声切断了。
贺南山和贺海楼面对面地坐着。
这里是福徽省省城云直市最好的疗养院,也是保密措施最到位的疗养院。
作为福徽省现任省委书记,贺南山将贺海楼安排在这里,除了对医疗水准的考量之外,就是出于这里极佳的保密性了。
封闭的房间静悄悄的,没有电脑,也没有其他电子设备。贺南山背对着窗户坐在贺海楼对面。
从贺海楼的方向向外看去,青山绵延起伏,绿水宛如明镜,杳然宁静之间,又有飞鸟盘桓的勃勃生机。
“还在想顾家的小子?”
这一句话是两个人对话的开头。但也是这一句话,贺海楼突然发现,自己从开头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贺南山等了一会,提起拐杖轻轻敲了地面:“他把你送回我这里,态度还不够明确?”
贺海楼模糊地笑了一声,算是给了点反应。
贺南山也不动怒,只是说:“想出去见他?”
贺海楼垂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弹跳了一下,对方从进来到现在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三句他不能不回答——这不奇怪,位高权重的老人在人心的把握上,精准得让人厌恶。他非常爽快地点了头,顺便附上一个微笑:“我会出去的。”
“然后再被他送进来?”贺南山问。
贺海楼脸上的笑容变得古怪:“不要紧,早晚有一天,不会再回来。”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贺南山。
老人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在贺海楼脸上久久地停留,最终,又因为一无所获而轻轻移开了。
还是看错了一点啊,已经不是陷进去,是出不来了吗……贺南山这样想着,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的方向走去。
他没必要再花功夫了。
接到顾新军电话的五个小时后,顾沉舟就出现在了扬淮省的省委大院里。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两手空空走进门后,还没能说上一个字,就被飞来的茶杯重重砸到额头,耳朵里也同时听见顾新军的怒喝,“你都这么有本事,还回来干什么?!”
顾沉舟一下子抬手捂住额际。
厨房里收拾东西的郑月琳听见声音出来一看,跟着吓了一大跳,连忙劝架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这是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顾新军怒极反笑,屈指用力敲了敲桌子:“我就是在等他说!要不是想听听这个兔崽子能说出什么花来,我让他进门!”
“爸,”顾沉舟这时候也放下了捂着额头的手,杯子没有碎,被砸到的地方没有破皮,也并不太痛,他刚才的动作有一多半是身体的本能,“您先听我说……别气坏身体。”
事情发生到现在,顾新军早就过了气到说不出话来的阶段了。他冷冷地看了顾沉舟一会,当先往书房走去。
顾沉舟跟在对方身后,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里边,他看见顾新军坐下,也不等对方再开口,立刻说:“爸爸,这次我申请调任福徽云直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贺总理是最适合跟您联合的人——您和贺总理地位相当,互相了解,优势又互补。再加上之前换届的时候,您两位是对立的关系,这边就有更大的退步空间,完全可以作为底牌来用。第二点,是因为我对自己未来的政治路线做了一点不同的规划。”
这些说辞早就烂熟于心,顾沉舟换了一口气继续说:“本来我打算在榕市待一段时间再到其他地方,这样确实走得比较平稳踏实,不过换一个角度想,太过平稳踏实的路,越到后头,很有可能越不好走,到时候摔下来就疼得多了。这样不如一开始就走得累一些,换后头走高时候的平稳。如果您有和贺总理联合的打算,我过去也刚刚好。”
这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来考虑:从青乡县到榕市,都是在扬淮省的范围内,在这里,哪怕顾沉舟真弄出了什么纰漏,也有一个一把手爸爸来给他捂盖子,周围的人多少要给上三分面子,环境可以说是非常安逸,前路也是极为平坦。但同样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顾沉舟积累起来的政治智慧,就必然要打一个折扣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走得越高,失足摔下来也就越痛。而如果一下子从青乡县到达云直,周围的环境固然变得艰难恶劣,但同时也是对顾沉舟的考验,在位置还低的时候,真出了什么事情,要补救也较为容易。
顾新军听完了顾沉舟的话,点点头说:“还让你说出道理来了。”
顾沉舟沉默不语。
顾新军就笑起来:“说的是挺有道理挺不错的,不过你自己也知道这种道理下的行为很牵强吧?不然你怎么说都不敢对家里说一个字,要先斩后奏,自己——”他提高了声音,用力敲着桌子,“瞒着家里,去弄调职的事情?!”
顾新军看着沉默的顾沉舟,重重冷笑一声:“你说看好我和贺南山的合作?退一步说,就算我和他合作,跟你去福徽有什么关系?你刚刚说底牌,你去福徽到底是让这个底牌隐藏得更好,还是让这个底牌出现了暴露的可能?再说你要锻炼自己,去哪里不可以,非要去福徽省?不过就是因为贺海楼现在要在福徽省疗养,还是你把他送过去的!算盘打得不错啊,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吧?从开始处理贺海楼到跟着调职过去——你现在为了一个神经病,已经连脑子都不清楚了吗!”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沉寂。
顾新军的胸膛快速起伏片刻,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再一次开口:“我很失望。这件事你爷爷还不知道。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会失望到什么程度?”
“顾家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为了一个男人,随便摆弄自己的前途。”顾新军的声音里真的溢满了失望,“前一段你们去国外旅游,直接旅游到医院去了,这一段你们在国内又闹出了多少笑话,要不要我一一给你说出来?你们到底是在谈感情还是在作秀?”
“爸爸,”顾沉舟终于出声,“贺海楼的精神——”
“——精神有问题!”顾新军直接接上了顾沉舟的话,“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男人,你也知道,这样了你还跟他搅合在一起,你是不是跟着疯了?”
“爸爸,”顾沉舟再次出声,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带着恳求,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反复复地斟酌,“我之所以改变以前定下的路线去福徽,确实是因为贺海楼需要在那里治疗。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有把握——因为我有把握,所以我在选择。贺海楼的精神问题,我之前知道,但没有想过会这么严重。但至少,他现在还能控制自己……而且,如果我喜欢的人在生病的情况下,也重视我超过重视他自己,”他顿了一下,“那么,哪怕他伤害过我,我也愿意试着原谅他,试着和他一起努力。”
顾新军看着顾沉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问:“所以,你为了和贺海楼一起努力,决定让我、你爷爷,一起失望?”
“爸爸,”顾沉舟镇定地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比较的地方。我做这个选择,只是因为我确信我两件事都能够做好。”
顾新军笑了一声:“如果你做不好呢?”
“那我失去的就不止是贺海楼,”顾沉舟说,“所以我一定会做好。”
不论是贺海楼还是他的未来,他一定,都能做好。
这次的交谈到最后当然不是以顾新军被说服而告终,但是最后,顾新军还是压着火气,给出了一句“我看你怎么做!”听都不听在一旁试图劝说的郑月琳的话,直接把顾沉舟赶出了家门,
大半夜的时间,顾沉舟先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接着倒拨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家里并没有问题,可以按之前的计划继续进行调任准备,最后又安慰了明显还有些惴惴的人一会,才收线休息。
早就准备好的事情,处理起来,速度快得惊人,顾沉舟从扬淮省城再回到榕市,仅仅过了一周时间,上面的调任就正式下发下来,他收拾东西到了云直市,除了处理好自己调任岗位的事宜外,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子侄的身份去拜访贺南山,然后转去贺海楼所在的黎山疗养院。
又是一周半的时间没有见面了。
顾沉舟跟着医护人员来到贺海楼的病房外,隔着一扇房门,一人坐在里边,一人站在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