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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路(修)

    很多故事里,好人落难时可以默默祈祷,然后有踩着五色祥云的神仙下凡,将他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可是故事从来没说过,神仙落难时应该找谁祈祷?

    师父啊,你心肝宝贝的徒弟快完蛋了,再不来搭救,连最后一眼都看不着了。

    我好不甘心。

    月瞳在床上昏迷不醒,额上尽是冷汗,白琯靠墙,眼珠不停看着外面,越看越绝望,周韶站在旁边,欲言欲止,表情比天蓬元帅在嫦娥处吃瘪时还呆。

    我原不打算牵扯他入局,亦不打算带他升天,诸事瞒他甚多,所以他一直弄不清局势,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他被迫陪我一同陷入困境,我已不能再瞒,便将宵朗之事坦白道出,并问他为何在墙头偷窥?

    周韶脸都白了,他急切解释道:“师父美人,我……我是上次见你颈间吻痕,只以为你私下会情人,心有不甘,想知道对方是何人物,想看他是否花心风流玩弄女人的混蛋,更想……”

    后面的话他全吞下去,不肯说了。

    白琯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你是想使手段,挑拨离间,破坏师父的姻缘吧。”

    周韶白脸转红,傻笑两声,再讪讪道:“大师兄说得哪里话?我绝不是这种卑鄙小人,你多思了。”

    “他虽然行为不检些,但不至于那么坏,白琯你过虑了。”为师者,应维护徒弟,我觉得自家徒儿虽有些不同的小毛病,但都是好人。

    周韶激动得面红耳赤。

    我鼓励了他几句好好学习,努力背书,忽而想起一事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墙洞偷窥的?”

    周韶迟疑片刻后道:“两个月前。”

    我算了一下时间,确认是宵朗出现后的日子,惊喜追问:“你可有看到我院子里有不正常现象?”

    “没有,”周韶摇头,顺便卷起袖子,露出满手红肿和细微血痕,和我诉苦,“也不知谁规定花园里要修池子的?尽养蚊子,害我蹲草丛里天天挨咬,痒得简直像凌迟!难受死了!”

    白琯黑着脸:“活该!”

    我无奈,使了个小法术帮他去红肿,再将宵朗出没的时间告诉他,问:“你真没见过奇怪的人进入我屋里吗?大约是亥时。”

    周韶抓抓头,肯定地说:“我真没见过奇怪的人。”

    我追问:“一点怪事都没有?”

    白琯道:“或许宵朗使了隐身法吧。”

    周韶犹豫道:“我偶尔盯得累了,也会走个神,去喝茶水,吃糕点。若是发现有陌生男人进师父屋子,我绝对会像刚刚那样跳出来。”

    我见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无奈叹了口气,顺口安慰倒霉卷入困境的周韶:“魔将当前,你胆量实在不小。”

    周韶谦虚:“哪里哪里。”

    白琯冷道:“算了吧,他绝对是没看清楚魔将的脸就激动喊出来了,待发现不妥时,想缩回去已来不及了。”

    周韶狠狠剐了白琯一眼,尴尬低下头去。

    百般无奈中,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梨树被夕阳染上残红,隔壁院子小佛堂里的木鱼声不断传来,周韶家人上门找过几次少爷,皆备变成凡人模样的炎狐花言巧语忽悠过去,只以为他在师父家废寝忘食,勤奋好学。

    我呆滞地看着满天彩霞,静静想着心事,等着夜幕降临,恶魔上门。

    月瞳终于醒了,他挪动身子时不小心碰触到伤口,痛得龇牙咧齿,却没叫出声来。我放下帘子,走到他身前,轻轻捧着他受伤的手,再叫来周韶和白琯,愧疚对他们道:“对不起,因我无能,把你们害到这个地步,我本没资格做你们师父。”

    白琯劝慰:“别说了,这事怪不得你。”

    周韶也说:“是坏人太混账!”

    “不管什么理由,做师父都要维护徒弟的,因为……你们师公就是这样做的,”我摇摇头,不敢对上他们的视线,“我很后悔,痛恨自己以前要装清高,看不起武功和法术,把时间尽花在诗词歌赋,道德经文上,大家笑我是‘书呆子’,我心里还不忿气,如今想来,他们竟是半点没错。如果我当初习武再努力一点,头脑再聪明一点,又或者是听话一点,不要私自下凡,就不会有今天祸事。”

    周韶正色道:“师父美人,你这话大大不对。凡间百花,万紫千红,有人爱牡丹艳丽,有人爱寒梅风骨,有人喜茉莉花清香,荷花清雅,总归各花有各花的好。可世事无常,何来完美?莫非你要在冬天里怪罪牡丹花谢,嫌其不耐寒?统统归咎是错?”

    “该倒霉的时候总会倒霉的,师父你救我时,路边死的那些才子,难道就幸运吗?”白琯忽而警觉问,“千古艰难唯死解脱,莫非师父你……”

    “我还没那么不负责,”徒儿体贴得让我想掉眼泪,忙道,“原本我想着妥协与他,换你们活路,可是魔终究是魔,看赤虎对月瞳的所作所为,让人心惊胆战,届时我们四人同入魔界,怕是生不如死,我现在唯一剩下的法子便是移魂了。”

    “移魂?”三个徒弟都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擦擦眼角溢出的感动泪痕,在屋子里翻找一通,拿出一面铜镜,一块砚台,一方印章,搁大家面前,解释道:“我先用魂丝将你们一魂一魄强行抽出,转去物件上,再毁去原身,用死去的体麻痹魔将视线,你们便可留在隐蔽处,保住命。将来吸收日月华,静心修炼,过个几千年,重新再生!”

    周韶惊道:“妈呀!几千年?!师父美人,你还不如要我命!”

    白琯决然:“我宁可给魔将虐死。”

    周韶附和:“我十世善人,还不如早死早投胎,去阎王那里挂个号,下辈子还是富贵命。”

    白琯鄙视:“师父你的点子太馊了!”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下午的主意,被残忍否决了,很是失落。

    我悲愤问:“宵朗快来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办法?”

    白琯提议:“师父,咱们一起自尽吧!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让色狼占便宜!”

    周韶赞同:“对对!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好歹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啊!待宵朗来了,发现想要的一样都得不到,活活气死他!”

    我怒:“你们就那么想死?不能有更靠谱的提议了吗?”

    两人同时看看院子方向,同时摇头,同时道:“没有了。”

    醒来后一直沉默的月瞳,忽然开口:“有的,逃生的路……还有一条。”

    语惊四座,大家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期待地看着他。

    “你们会原谅我吗?”月瞳却吞吞吐吐,似乎在为难什么,不太想说。

    白琯急了:“死到临头,你还在担心什么?结局再惨也好过你被赤虎虐死,师父被宵朗抓去吧?”

    “玉瑶,我骗了你,我不是修行五百年的猫妖,而是修行了五千年的灵猫,我父亲是灵猫一族的族长,我们家世世代代守护天路……”月瞳咬着唇,声音细若蚊鸣,满是愧疚,“五千年前,魔族入侵,父母战死沙场,兄弟姐妹无一幸免。只有我天生异瞳,法力低微,他们便留下命,抓去拷问天路位置。可是我答应过父亲,守护天路是我族责任和荣光,宁死也不能说,魔族便将我监禁了三千多年,终于有天放松监禁警惕,让我找到空隙,用变化之术逃出来,躲躲藏藏上千年,蒙三尾狐妖相助,藏在西山。”

    我曾在上古典籍里见过灵猫的记载,是生于月圆之日的异兽,浑身雪白无一杂毛,貌若虎,形如狮,吼叫如雷,变化,善蛊惑,残暴,后被菩萨收复,为镇魔之兽。

    这种可怕的妖兽,和月瞳小白猫何来半点相似之处?

    我膛目结舌,怎么也不敢相信。

    月瞳推开被子,缓缓站起身。他身形变高了,不再是青涩的十四五岁少年模样,而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眉目展开,美貌依旧,只是金蓝瞳孔里少了天真无邪的幼稚,取而代之的是饱经折磨的沧桑,他愣愣地看着我,带着依恋和回忆,恍惚间,让我有自己是他世界上唯一宝物的错觉。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拂过我的发,如蜻蜓点水,一触而过。

    只有熟悉,没有讨厌的感觉。

    这一刻,我快要窒息。

    他说:“原谅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嘶哑地问:“为何要骗我?”

    月瞳垂下头,昏暗中,银色发丝如丝般撒过大红色被面上,有妖异的错觉,他说:“你来洛水镇不久,我便察觉到你的存在,原本以为你是来救我,很是欢喜,奈何身边有魔将乐青监视,我微弱的法力在三千多年的监禁中耗尽,既帮不上忙,也不敢透露身份,只好装疯卖傻,试图蒙混过去。偏偏你还在院子里布下镇魔符,让我进不去,只好从周韶那儿想办法,料想你如今是九天仙女,不会看不出破绽,待交还刘婉后,便死缠烂打让你收下我做徒弟,找机会说明真相,将来一起去天界。未料,乐青使计,将刘婉杀害,引动天雷,让你帮他度过雷劫,狐妖也表明投靠魔族的身份。身边又有妖魔监视,我急在心里,不敢作半句声……”

    “等等,”我听着不对劲,“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会认识我?”

    月瞳微微一笑:“我们在一起长大,你没变成人的时候,我曾偷偷过你,差点把你掉地上打破,被父亲抓去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

    周韶怒了:“什么叫过你?!我还没过呢!”

    月瞳不管他,伸出受伤的手,轻轻拉过我,柔声问:“师父,我曾问过,你可知你原形是什么?”

    我答:“是玉。”

    月瞳:“玉可以做什么?”

    我答:“玉可多用,做镯子、簪子、玉玺、玉佩、玉环、玉笛……”

    月瞳却转了话题:“魔族对我的拷问变得松懈,最重要原因是他们知道,得知天路下落也进不去。打开天路除需要灵猫引路,还需要一把钥匙。”

    “钥匙?”我想起原身奇怪的形状,似乎明白了什么。

    月瞳坚定地说:“你便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以玉之魄造就的打开天路唯一一把钥匙。”

    “这……怎可能,师父从来没告诉我,”我呢喃自语,“绝不可能!”

    月瞳道:“这是瑾瑜上仙好手段,木隐于林,所有人都没想到一把钥匙会变成仙人,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走来走去。只恨宵朗不知从何得知真相,才将目光瞄上你。”

    原来,恶魔从最初看上的,是打开天路的钥匙,而不是我。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师父已落入宵朗手中。”唯一的侥幸破灭,我喉咙阵阵僵硬,硬撑着不让自己胡乱去想可怕的事情。若是想了,我怕自己会崩溃。

    月瞳再次向我伸出手,脑袋。我惊诧地看着他,挥手往日的相处光景,实在很难将他当大人看待,对此他自己也有些尴尬,讪讪解释道:“妖族节本来就没那么强,灵猫也属猫族,都是雌才有择偶权的种族,所以我和谁睡觉都无所谓,装得越蠢,大家的警惕就越低,谁会相信那样一只被欺负的没用猫会是灵猫族?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

    呆若木**的白琯终于回过神来,安慰:“别介意了,不好的事情终究会过去的。”

    周韶也说:“师公吉人自有天相,就算落入魔族手中,说不准也和月瞳一样逃脱了!”

    我深呼吸几下,稳住情绪问月瞳:“擅开天路,你便违背了父亲誓言,而且会被天界降罪,罪可至死。”

    月瞳说:“至少,你们不会变得和我一样。”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包含着浓浓的情谊。

    可是他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腿再度隐隐作痛。

    不管是月瞳,还是我,被恶魔刻上的烙印,是一辈子也逃不掉的。

    “天已经黑了,等宵朗来就来不及了。玉瑶你别想了,继续呆在这里,我们一起被抓去魔界,对天界才是最大的危险,将功补过,他们未必会判我死刑的,留在这里才死路一条。”月瞳拆开手上绑着的绷带,红肿大半未消。他隔着门缝观察一下外面的三名魔将,迅速做出决定。

    周韶问:“我们连门都出不去,怎么行动?”

    “放心,天路的门口不是固定的,”月瞳站起身,警告大家,“我起初把原形强行缩小,变成猫的模样,如今变回原形,你们别吓着。”

    传说中凶悍无比的灵猫要出现了。

    大家很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月瞳忽而摇身,先化作娇小玲珑的猫咪,然后念动咒语,身形骤长,宛若虎师,洁白无瑕,毛皮丰厚。他撑了两下受伤的前爪,撑不动,痛得“喵”了一声,然后趴在床上,四肢伸展开,柔软得像块毯子,仿佛随时会打滚。

    周韶偷偷两把,嘀咕:“莫非灵猫就是变大的猫咪?”

    白琯松了口气:“幸好长得还是一样呆……”

    我义正词严地解释:“传说流传至今,多有偏差,不要太放在心上。”

    月瞳很尴尬。

    揭牌(修)

    纵使很多年后,想起今日之事,我都会懊恼。

    洛水镇的囚禁,日日夜夜的挑拨,残忍的刺青,苍琼的恐吓,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再加上三月之限,这些充满紧迫感的条件一直压迫着我的神经,如同拉紧的弓弦,不能呼吸,心里时时刻刻想的是如何逃脱。

    生路被一条条封锁,希望一点点灭绝。

    他步步为营,用无止尽的紧张和恐惧,夺去我所有的理智,迫使我失去判断,走入绝路。

    当万念俱灰之刻,月瞳点起希望的灯火,总是微弱,却足以让夜间濒死的飞蛾,疯狂扑进去。

    我不顾一切同意了月瞳的提议。

    月瞳用利齿咬开前爪上的肌肤,鲜血染红白色皮毛,一点一滴地撒在地上,如有生命般游动,慢慢勾画成复杂的法阵。兀长繁琐的咒语在他口中轻轻念出,仿佛凝固在空气中,盘旋不散。法阵中徐徐升起白色云雾,如飞天的彩带般舞动,继而纵横盘错,组成一座缥缈的大门,在半空中浮动。

    “这便是天路?”白琯惊叹着,向大门伸出手,却碰触不到任何实物,他困惑地问,“没有锁孔,如何进去?”

    月瞳变回人形,撕下被单,随便裹两下伤口,诚实地说:“不知道,我以前没钥匙。”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大门,仿佛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分不开彼此。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呼唤,它在让我回家。

    我缓缓往前踏了一步,内心传来阵阵不安,缠住脚步。

    此时,窗外响起炎狐的说话声:“宵朗大人什么时候到?待完事后,你们陪我去喝两杯如何?我闻到隔壁院子里似乎有好酒。”

    螣蛇道:“他传信说有些事,要晚点来。我不喝酒,你们自便。”

    炎狐劝道:“别那么死心眼,不给兄弟面子。”

    赤虎笑道:“算了吧,他日子过得和苦行僧似的,自开天辟地以来,何曾碰过酒?连女人都不沾!靠他娘的!老子怀疑他不是男人!”

    螣蛇:“……”

    炎狐:“哎呀哎呀,还在出任务啊!螣蛇你别打他了!给宵朗大人看到不好。”

    忽而,夜幕瞬间降临,三位魔将的打闹声瞬间停息,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白琯不安地问:“是不是宵朗来了?!”

    周韶如惊弓之鸟:“宵……宵朗很厉害吗?我爹娘,还有红英、绿柳、阿花、柔儿、金莲她们会不会有事?!”

    白琯忍无可忍道:“这时候你还有空挂念着你的美婢们?!”

    周韶手足无措:“那……那怎么办?”

    月瞳对我叫道:“阿瑶,别想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我顾不上那麽多,迅速走入云雾中,虚幻中的大门微微颤动,继而,化作流水向我涌来,如蚕茧般牢牢缠绕。我感受到有无数柔和的力量,无间隔地侵入五脏六腑,不再有悲伤和烦恼,灵魂仿佛被快乐抚慰,渐渐融为一体。

    门开了,化作一片如瀑光帘。

    月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入光帘,然后整个人大步流星地冲了进去,消失不见。白琯朝我看了眼,紧紧跟随,周韶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家,眉头深锁,还是月瞳仗义跑回来,把他狠狠一脚踹了进去。

    我散去灵气,最后步入天路,光帘失去钥匙,化作无数萤光,消失不见。

    天路里,是一个白色冰晶铸就的洞窟,闪耀着迷幻的光彩,如镜面般,可从四面八方看见倒影,美不胜收。洞窟通道四通八达,就像迷,不知那条才是出口。我带着大家略微转了几个岔路口,就分不清东西南北,陷入迷路中。

    月瞳东嗅嗅西嗅嗅,时不时拔几毛丢墙角做记号。周韶除了哀嚎,什么都不干,闹得我很焦虑。

    “左边。”白琯忽然开口,然后自顾自地带头走了。

    我只好跟上,不解地问:“你为何如此确定?”

    白琯回头,对着我笑得极灿烂:“我的感觉很准。”

    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跟着他碰运气。

    他没走到一个岔道口,都会停下来,闭着眼想半天,然后随意指一个方向前进。偶有出错,但终究是对的多,没走多少回头路。

    大约行了两个时辰,娇生惯养的周韶叫走不动,月瞳的伤口没包扎妥当,再次沁血,我们只好停下来歇息。由于逃离宵朗的魔掌,大家心情都愉快了许多,便聊起天来。

    我安慰月瞳:“虽然私开天路,但没有酿成严重恶果,就算被罚,也要罪轻一等。你是灵猫族唯一后裔,我是天路唯一钥匙,顶多就是被打回原形,关几千年禁闭,好好面壁思过,断不会将我们送上诛仙台魂飞魄散的。”

    月瞳无所谓地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他往我身边靠近些许,盘着尾巴,仿佛漫不经心道:“如果能把我们关在一起,一辈子不出来也无所谓。”

    “别说傻话。”我尴尬地笑了两声,打混过去。

    “很傻吗?”月瞳用指尖轻轻过我的手背,“被魔界囚禁的日子里,只要没被拷问,我就不停地睡觉,每天都会做很多梦,梦里会看见我的家,那里有母亲的拥抱,父亲的关怀,兄弟姐妹们的欢笑,还有日落谷铺天盖地的野花也绿草,比大食进贡的地毯更华美。可是醒来后,身边只有冰冷黑暗。然后我会想起日落谷被火烧了,我的家没了,我所有的回忆也毁了……只剩下你。白玉温润,暖暖的,你依旧和我小时候到的一模一样。让我觉得,以前拥有的回忆,还未曾全部失去……”

    我明白他的心情。

    抓着仅有的回忆,反反复复地怀念。

    支撑着度过每一个孤独的日夜。

    纵使绝望,也不能停歇。

    我用力绑紧他伤口上最后一布带,抬头间,猛地对上他的双瞳,金蓝色的光芒在水晶的倒映下微微闪耀,如明月光华,皎洁无暇,比冰雪更清澄,纵使饱受苦难,不能更改分毫。我的心阵阵酸痛,依旧笑着告诉他:“天妃很喜欢我,天帝待我甚好,以前也立过不少功劳。未必会严办我们,到时候求求情,说不准是可以在一起受罚的。

    月瞳不甚自信地说:“但愿如此。”

    周韶狐疑地看着他:“喂,你该不是想利用同情心来勾搭我家美人吧?”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

    周韶立刻做出可怜相,对我哭诉:“师父美人,等到了天界,我还能回家吗?我父母怎么办?洛水镇会不会被血洗?我……我舍不得他们啊!”

    我忽然也觉得他很可怜,安抚道:“你没犯过错,天界不会罚你。我先将洛水镇之事上报,再你交托给藤花仙子,托她帮忙照顾你。若你父母没事,便送回去和他们相见,若洛水镇有事,你也别担心,可以去阎王殿见他们!”

    周韶沉默了大半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阎王殿?”

    “嗯!”我很欢快地回答,“魔族不会那么无聊把你父母魂飞魄散的,若他们死了,必定会去阎王大殿,你让藤花仙子帮你打个招呼,就可以去找他们了。我以前认识阎王殿的公子,可以帮你写个纸条,让他安排一下,不管是要一起投胎,还是在地府挂个闲职混日子,都是容易的,还不用受生老病死之苦!”

    我努力安慰了很久。

    周韶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

    大家起身上路。

    月瞳一路走一路和我讨论宵朗之事,他听完详情后,问:“宵朗前两次出现时,我并未在场,但他和你立下赌约那天,是天谴过后,你昏迷几天醒来的时候吧?”

    “是。”这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回答得没半点迟疑。

    月瞳甩着尾巴,半眯着眼,琢磨许久后才说:“猫族酷爱夜间行动,我也是警醒之人,断不会睡得毫无知觉。所以醒来后我很困惑,觉得周围有古怪,假借捉鼠为名,打算趁夜间查探,可后面连接几日都没异状,便怀疑是自己紧张过度。直到宵朗最后一次出现时,我闻到了淡淡香味,然后头脑有些混乱,躲避不及,便被长箭穿了肩膀。”

    我叹息:“大概是魔族的法术或者迷香吧,宵朗出现的每个夜里,我头脑都会有些昏沉,不知白琯是否如此?”

    白琯专心走路,没有作答。

    月瞳不死心地盘问周韶:“宵朗最后一次出现的那天,我叫得那么大声,你没注意?”

    周韶心情不好,白了他一眼,反驳道:“我又不是聋子,当然有听见,但天下的猫声音得都差不多,我还在想,是那家野猫□叫那么响呢?谁会想到那个人是你啊?我那时在吃娘亲派人送来的燕窝粥,大约吃了大半碗,才将丫头打发走,然后又往墙孔瞄了几眼。”

    “等等!”我惊道,“月瞳受伤惨叫时,正是宵朗出没时,你怎可能什么奇怪的人都见不着?”

    周韶肯定地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很奇怪的动静,屋子里也是黑漆漆的,后来师父你点上灯,走出来把窗户关了,不知在屋子里做什么,我等到子时都没见你睡觉,侍候我的小青柳急得都快哭了,我也不好继续蹲下去,便自去睡了。”

    我说:“你说点灯的人是我?这怎么可能?我当时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点灯的是……是……”

    周韶见我慌乱,不解问:“当然是师父美人,我不会认错的。不过你似乎忘了卸下变化之术,还是师公的模样,穿着身黑衣,格外好看。让想起自己当年在桥头对你一见钟情,上前调戏,

    被爷爷骂是龙阳之好,狠狠打了一顿,屁股上的疼痛还记忆犹新!”

    我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看到师公在点灯?”

    周韶还在喋喋不休:“师公不是你变化出来的吗?在凡间不要变那么美貌,别以为美男子就没色狼窥视,那些登徒子怎会个个和我一样好心?若不是我家权势大,压得住,早爬你窗户了!”

    满场鸦雀无声。

    月瞳的瞳孔瞬间放大。

    我缓缓回头看向白琯。

    刻骨的恐惧沿着骨髓一点点向上攀升。

    赢家

    “是你吗?还是周韶看错了?”我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白琯。

    白琯轻轻勾起嘴角,笑容依旧,眉目行间里有说不出的嘲讽。

    他没有停下脚步,从我身边掠过,带头向前走去,转过弯,消失不见。

    我和月瞳、周韶三人呆立原地,进退两难,寂静的洞窟中只剩急促的呼吸声。

    月瞳悄悄跟着他走了几步,在转角处偷看一眼,急急冲着我挥手道:“玉瑶,快来!”

    我不及细思,随他而去。眼前出现的是五条冰寒锁链,缠着一具没有头颅和四肢的身躯,悬挂在半空。白琯站在锁链下,背对着我们,静静仰头凝视。

    “那是什么?”我心里已有隐隐猜测。

    月瞳咽了下口水,脸色惨白。

    “呵……”白琯发出一声和年龄不相符的冷笑,沙哑中带着丝滑,是我做梦也忘不了的恐怖回忆。

    我抓紧月瞳的袖子,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转念想起自己为人师表,不能畏缩,又强撑着站在最前端,想护着大家,却被月瞳一把抓住,拉向身后。然后他变回灵猫,不顾双足伤势,张牙舞爪,不停低吼,试图将我遮在后头。

    白琯本没看我们,似乎在自言自语地问:“天路是什么?”

    月瞳大声反问:“难道天路不是连接凡间与天界的要道吗”

    白琯不理不睬,向悬空锁着的身躯,尊敬道:“吾父,经过万年的囚禁,是该回归魔界的时候了。”

    锁链开始疯狂震动,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场景诡异恐怖。

    淡淡黑气闪过,白琯的身子瞬间起了变化,待黑气散去时,已不再是孩童模样。黑发如瀑,垂至腰间,原本青衣已化作奢华黑袍,黑色异兽毛皮翻领,袖口有金丝银线绣的饕餮纹,每一寸都美到极致。

    他抬起手,用珠冠束起长发,缓缓回过身来。

    同样的鼻子,同样的嘴,同样的容颜,和记忆中没有一丝差别。

    唯独不同的是墨色双瞳被血红的颜色取代,额间有一道盘旋着的火焰花纹。

    他轻轻微笑,唤了声:“阿瑶。”

    我摇摇欲坠。

    他急忙上前,想扶起我。

    我尖叫着推开他的手,拉着月瞳往后退去,不停摇头道:“你不是我师父!”

    “自然,”他紧紧盯着我和月瞳紧握的手,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悦,转瞬消失不见,他双手环臂,傲慢地笑道:“我的名字是宵朗。”

    霸道的魔气疯狂涌现,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月瞳喃喃问道:“为什么?”

    宵朗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凡间通往天界的要道,而是我监禁父亲身躯的囚牢,亦是魔界心心念念多年,势要救回的人。我们对此作了很长时间的调查,发现灵猫引路和玉钥开门,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可惜你们俩都是死脑筋的家伙,也吃得住刑,若是直接逼问,定会宁死不招。何况,我也舍不得对你用刑。”

    最后一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语气极其轻浮。

    我的声音在颤抖:“这是你真实模样?”

    “我还以为,你会更在乎我算计你的事。”宵朗嗤笑道,“这确实是我真实模样,乖徒儿,看见自己师父是无恶不作之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不!你是冒牌货!”我尖叫道。

    宵朗挑挑眉:“你怎知我不是他?”

    我决然道:“师父脖子后面有颗红色朱砂痣,你没有!而且虽然长得很像,但感觉不同,你的眉毛稍微高一点,我分得出!”

    宵朗惊诧地伸手自己脖子,沉吟片刻,不屑道:“你对他还真上心。”

    周韶的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个**蛋,躲在后面不停问:“怎么回事?”

    月瞳护着我,恨恨地问:“我逃亡洛水镇,藏在西山之事,你是知道的?”

    宵朗看他的眼神有些森:“就凭你这头笨猫的本事,能逃得出魔界吗?是我授意看守将士故意将你放走,再逼至西山,让狐妖收留你,静静等待机会的。”

    月瞳的脸色白得和纸一样:“从玉瑶下凡的第一天,你就在算计我们?”

    “得知你下凡的第一天,我简直是狂喜,盼望那么多年的宝贝,终于到手了……”宵朗含笑看了我一眼:“要不露痕迹地一步步将你引去洛水镇,在那里定居,可不容易。而且你这女人的头脑顽固非同寻常,若不是逼得你慌不择路,怕是宁死都不会违反天界禁令,闯入天路。”

    我愣愣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问:“为何你和他长得一样?”

    宵朗不高兴地说:“别提他了。”

    我担心地问:“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不要张口闭口都是他了。”宵朗更加不悦,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掌心画出三道雷光,劈开月瞳,猛地将我推向冰壁,面孔靠得很近,语速缓慢,通红的瞳孔中尽是威胁,“看着我,好好记住。你是我的女人,绝不准想别的男人!哪怕他长得和我一样,也不行!”

    我急切再问:“师父在哪里?”

    宵朗深呼吸几口气,露出恐怖笑容:“他死了。”

    我摇头,大声道:“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宵朗怒气骤涨,似乎要把我整个人活吞下去,他冷冷道:“别担心,我会一点点把他从你脑海中赶走,再也没空去想。”

    我后知后觉想起:“钥匙已经利用完毕,你还要我做什么?”

    宵朗终于笑了,他一把抓起我脸蛋,左右细看,很“严肃”认真地调戏:“大概是你害怕的时候特别好看,我想带回家收起慢慢看……”

    好,这个问题研究完毕,可以忽略了。

    “算了,小事勿管,”我继续回归重点话题:“快将师父还我!”

    宵朗的话被打断,笑容慢慢僵硬,脸色发黑,和旁边的月瞳对比鲜明。

    长长的沉默中,我瞬间回过神来,脑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静问:“我们之间的赌约还算数?

    宵朗缓了口气,没有作答。

    我再度逼问:“三月之期未到!你露出真面目!赌约是我赢了!”

    宵朗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轻抚玩弄我的发梢,轻浮道:“是,我的宝贝赢了。”

    我傲然抬起头,推开他道:“请兑现赌约吧。”

    我以为他一定会耍赖。

    未料,他笑了两声,爽快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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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宵朗答应得太爽快,倒把我吓着了,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还有什么谋。

    他眼里有几分宠溺,薄薄的双唇上挂满笑意,看不出虚实。

    “那个……”我弱弱开口求证。

    他忽然俯身,长长的睫毛几乎和我相贴,还来不及推开,他已靠近,用力按住我的手,吻上双唇。

    没有颤栗、没有快感、没有害怕、没有羞耻……他的舌撬开齿缝,柔软地侵入,和我的舌不停缠绕,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很麻木地任他动作,看着周围晶壁,很不喜地皱了皱眉。

    月瞳从地上爬起,咆嚎着想进攻。

    周韶一跳三尺高,想冲过来拼命。

    我摇摇手,制止他们二人的鲁莽行动,待宵朗唇舌间松动些后,问:“好了吗?”

    宵朗缓缓松开手,迟疑片刻,笑道:“不会动怒的女人,真是没趣。”

    我继续刚刚的话题,公事公办道:“你赌约输了,以后不能纠缠我,还要把我师父还来。”

    宵朗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

    我不为所动:“请履行约定。”

    宵朗拿我没办法,摊手道:“当年你师父下凡,与我一战,约定胜者可得天路钥匙。他败了,被打碎三魂七魄,只余身,封在魔界寒冰窟。我搜查了几千年,才发现钥匙的真身早已变成你,于是设计变成白琯模样,用你那没用的师父为诱,引你留在洛水镇。再让你和月瞳碰面,步步紧逼,引你打开天路之门……”

    我打断道:“你的不要脸功夫天下无双,过去的事,就不要复述了。”

    宵朗我的脸,不屑道:“你师父也不算什么好人。”

    我反驳:“师父再差,也比你好一万倍。”

    宵朗叹息:“你这孩子,最是顽固。”

    我赞同:“我本是石头。”

    宵朗半眯着眼睛,威胁道:“就算是石头,也会被打碎的时候,你总有一天会求我的。”

    我问:“做梦的时候?”

    宵朗给我呛厉害了,越来越生气。

    凡间有句俗话叫什么?

    死猪不怕开水烫?

    快死的人还在乎自己怎么死吗?所以我压儿不怕他生气,牙尖嘴利,将下凡学会的难听话统统往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身上招呼。

    我越无视他,他就越生气。

    最后宵朗怒极反笑,恐怖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他忽而转身,亮出一把带着雷光的巨剑,夹杂着无边怒气,一剑斩下,星火交错间,五条锁链寸寸碎裂,元魔天君的躯壳迅速落下,随着未尽剑气,卷入他怀中。宵朗再次挥剑,斩向虚空,空间开始扭曲,划出一条裂缝。

    充沛的仙气传来,灌满整个房间。

    在凡间压抑太久,我每寸肌肤都在饥渴地吸取天地灵气,往空虚的内丹里填充法力。

    “这是?”我问。

    宵朗冷静得很快,仿佛刚刚只是在做戏耍人。他冲着裂缝抬了抬下巴,鄙夷地说:“你师父死了,我不可能带在身边,若是你想要死人,可派人来魔界取,反正我对那玩意没多大兴趣。魔界难以侵入天界的封印,我只能把通道打开到天界边境,这里是云雾峰。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回去。”

    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师父没有死。我相信这种感觉,所以对宵朗的话不予置否,只狐疑看向裂缝,外面确实是熟悉的云雾峰景象。

    “小心,有血的味道。”月瞳警惕地说。

    我努力在空气中嗅了又嗅,却什么也闻不到。

    月瞳闭上眼,闻了一会,再道:“还有死尸的味道。”

    我瞪着耍人成瘾的宵朗,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宵朗耸耸肩:“阿姐带着魔军征战天界,要抢回父亲的头颅,现在大概是血流成河了吧?两军交战,你若不敢过去,可以随我回魔界,做压寨娘子。”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放得很邪恶,活像凡间的流氓土匪。

    我没理他,带着月瞳和周韶,跳出裂缝。却见云雾峰远处有无数被火烧焦的巨树,小时候和师父一块儿来看的云海,也被烈风卷得七零八落,淡淡的血腥味终于飘入我迟钝的鼻中,盖过以往的花香,处处都是紧张的气息。

    宵朗也从裂缝中走出,倚着棵大树,笑吟吟地看着我:“你运气不错,阿姐似乎停止进攻了,现在是回去的最好时机。我给你一块我的金牌,若是遇到魔界士兵,便出示给他们看,只要不倒霉遇上我阿姐的直属部队,都不会拦你。”

    我接过金牌,又觉得他配合度高得让人生疑,不由问:“你究竟在想什么?”

    宵朗单手托着下巴,思索了许久,正经地回答:“想上你。”

    我没听懂,迷惘地看着他。

    宵朗很“严肃”地解释:“我在认真思考,等你回到我身边时,我该用什么手段才能把你这冷淡的家伙在床上折腾得欲生欲死?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你在我身下哭着求饶,乖乖听话?”

    我感叹自己低估了他的不要脸程度,赶紧拉着月瞳和周韶逃跑。跑了几步,谨慎地回头看,以防有诈,却见宵朗还是倚在大树旁,双手环臂,旁边放着元魔天君的躯体,没有追的意思。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还挥了两下手,就好像送妻子回娘家的丈夫似的说:“早点回来。”

    我“呸”了他一口,大声道:“我死也不会找你的!”

    宵朗充耳不闻,笑容更加灿烂:“我会等你的!”

    我头也不回,比兔子还快地逃离了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