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第一二五章 龟裂
和贺海楼的相处,从各方面来说,比顾沉舟之前所预想的,都还要奇特一点。
是那一种分外契合的奇特感。
但这其实也理所当然:他们非常了解彼此(对他们这种人而言,没有谁会比敌人更值得了解和研究),在床上极为和谐(确实非常和谐),观念相符(大多数习惯和想法确实一致),基本不发生争吵(相杀的事情早就做完了)——几乎能成为情侣间的模范。
会议桌上的领导在进行最近千篇一律的争执,顾沉舟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分析出上述结果。
之前闹出来的补偿款的事情,纪检没有介入,但经由县长的指示,钱已经如数补回给林平村的村民了。算是被压下了一大半,但总有一小截尾巴收拾不干净,比如现在:
“我看啊,我们的同志之中,还是存在着一些比较严重的倏忽的,好比近期的林平村补偿款事情,就给大家敲响了一个警钟。”说话的人是县里的宣传部长周军,他端着茶杯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就老神在在地坐回椅子里品茶。
坐在最上边的县长刘有民脸色黑了一下,拿眼睛朝底下一睃。
县长的铁杆分子,主管教育的张家水就接话说:“老许啊,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林平村的事情之前不是已经有了结论?地震刚过,我们正处于百废待兴的阶段,什么事情都是一团乱麻,这也要考虑,那也要准备,这中间出了什么纰漏,也不是大家愿意看见的。”
他的话才说话,坐在张家水旁边的一位中年人就笑着接下去:“我看张局长说的有道理。我们一方面要确实地为人民服务,另一方面,也不能揪住一点小毛病,就对老于工作的干部不依不劳,这种矫枉过正的行为,未必真对民众好,倒是寒了干部的心啊。”
张家水和他旁边的人一唱一和之后,椭圆的会议桌上暂时没有人说话。
坐在会议桌前端的刘有民稍稍放松了紧绷的面孔,对自己旁边的县委书记傅立阳笑道:“我看周部长和张局长的话都有些道理,我们虽然不能矫枉过正,但也不能放松警惕,”他耍了一个花枪,用抑扬手法来试探傅立阳的想法,“我想一些处理还是很有必要的。”
傅立阳笑起来:“这件事我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评价比较好,我们今天的主要任务可不是谈论这件事。”他稍一摆手,目光穿过大半的会议室,落到顾沉舟身上,“小顾,有关我们县的经济案准备得怎么样了?你来跟大家说一说。”
顾沉舟的手指在自己左腕间的手表上转了一圈,暂时抛开脑海里的无趣感和对贺海楼的想法,站起来说:“已经准备好了,书记,县长。”
经济方面的事情主要还是县长在管,顾沉舟说话之后,刘有民微微点头,示意顾沉舟直接开始。
顾沉舟走上讲台,打开多媒体设备:这次的会议其实就是有关未来经济建设的讨论会议,只是有人开了个斗争的头,就有人接下去——并不奇怪,权利的斗争在哪里都极为盛行。
墙上的多媒体设备在身后徐徐展开,顾沉舟站在话筒面前,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青乡县经济规划案的省领导思路:“当今的社会是一个不断发展的高科技社会,人与自然的问题日益突出,在过去的十数年间,我们的经济发展已经由单纯的破坏生态发展经济转变为经济与生态的和谐发展。青乡县的经济重建也必将沿着这一正确的发展道路前进,大地震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损失,还有机遇……”
他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这种套话是秘书给领导的演讲稿,不是他现在要说的专业性问题。
“青乡县地处景阳湖周边地区,又毗邻青乡山,山水资源丰富,是天然的旅游中转城市。青乡山在过去的十年间,曾被国家评定为aa级旅游景点景阳湖的水产远近闻名,其中的大闸蟹畅销全国,享誉国内外市场……作为一个沟通青乡山及景阳湖的城市,我们除了自身的经济发展之外,也不能遗忘周边乡村的发展,比如青乡山下的清泉村,比如拥有矿产资源的林平村,这些村庄既是我们的资源,也是我们的责任。针对这些天然的资源优势,建立一系列的产业链是最好的选择,从全球范围来看,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在国际贸易上的优势与劣势,就是制成品与初级产品之间的优劣;从国内的市场来看,直接售卖矿产与木材所得到的利润,与将矿产变成能源和开发旅游资源之间的利润对比,也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我们景阳湖的大闸蟹,个体销售者从养殖人手中收购的时候,养殖人一只只赚几块钱,而等销售者将大闸蟹卖给购买者,一只有十几块的利润,等部分酒店购买者将大闸蟹端上酒席的餐桌,其价钱与最初的价钱相比,相差整整十倍……”
半个小时多的演讲结束之后,顾沉舟留在最后,一面收拾资料,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缓解喉咙的干涸。
坐在底下的领导鱼贯地走出会议室,县委书记傅立阳和县长刘有民在离开之前,都先后对顾沉舟点了点头。在官场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在场的没有哪一个不是人精,不管心里怎么考虑,离开的时候也都纷纷露出笑脸,跟顾沉舟点头示意。就是暂时没有人进一步地表示——傅立阳和刘有民不合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现在两个人同时对一个小小的经济规划组成员点头示意,这里边的含义就很丰富了!
第一个就是两个人明显都看好这位成员,第二个,也说明了现在这位演讲的小年轻还没有站队,不管从哪一点来说,最适合的态度都是近而不密,远而不疏。不过这位年轻人之前倒是没有怎么注意到……
走在最后的张家水看了顾沉舟两眼,心里想的就比别人多了一些。顾沉舟的任务正好是刘有民的主管部分,作为刘有民的铁杆分子,张家水是知道县长是一直挺看好这位年轻人的,而这个年轻人本身也有几把刷子,不然经济规划组那边,也不是没有老资历的成员,怎么就让一个新人拔了头筹上来报告?
不过毕竟是年轻人,这个态度还是太傲了。
别的不说,县长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可是对方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相较于最开头,县长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这一次恐怕是想做最后的争取,如果争取不到……
这位教育局的领导像往常一样冲顾沉舟笑了笑,转身走出会议室。
这一天的事情里最重要的一件已经处理完了,回到办公室,顾沉舟将各种资料做了一些总体的整理,又处理了一些杂物,就到了下午下班时间。
最近几天贺海楼没有呆在青乡县里,两个人目前虽然像情侣一样住在一起,但差不多每一个月,贺海楼都会离开青乡县三五天到一周不等,顾沉舟也没有特意去问对方去了哪里,只等着对方回来就玩一次能把两个人的兴致都调集起来的游戏。
倒是贺海楼,除了过年过第一个月的外出外,接下去的几次里,都有自动打一两个电话回来,跟顾沉舟闲聊几句再挂掉。
像平常一样在五点钟打开房门,玄关的位置并没有另一个人的鞋子。
顾沉舟随手关了门,将公文包放在茶几上,往里走了两步之后突然停住脚步:客厅的地板上有一层浅浅的浮土,并不止一处,在地板上的移动方向,正是从客厅到房间的方向。
顾沉舟在这一瞬间想了几种可能,他一边往房间走去,一边随手拿了客厅柜子上的一根棒球棒,走到自己卧室的时候,他轻轻推了推遮掩起来,但没有闭合的房门。
房门打开。
顾沉舟眉头一松,又微微一皱:“海楼?”他放下手中的球棒,走进自己的卧室。
贺海楼正面向窗户、背对着他,笔直地坐在床铺上。
但屋内很暗,因为窗帘根本没有拉开。
顾沉舟放轻了脚步——这有些多余,因为室内的地板上早就铺了厚厚的灰色地毯,这层地毯能够吸收所有的足音——走到贺海楼身旁,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在旁边静静地站了一会。
这有助于顾沉舟看清楚贺海楼此刻的情况:对方没有理会他,神情阴郁到僵硬,背脊依旧挺得直直的,左手抓着一只钢笔握成拳头,指缝中似乎有什么液体在一直往下滴……
顾沉舟又叫了贺海楼两声,在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弯下身子坐到贺海楼身旁,握住对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先看了看夹在对方指缝中的钢笔,又去揉对方握得发白的手指。
一下、两下、三下……
贺海楼的手指缓缓放松,顾沉舟将对方的手打开,钢笔的笔尖意料之中地插进手掌,黑色的墨水和红色的水混成了一色。
他先拔出对方掌心里的钢笔,再牵着贺海楼站起来,往主卧洗手间的方向走去。走到卫生间水池前,顾沉舟打开水龙头,自己先试了试水温,才拉着贺海楼的手放在水流底下清洗。
透明的水流在一瞬间掺入黑红色。
僵得平直的面容上,贺海楼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顾沉舟弯腰从水池下的柜子里拿出纱布和药水,刚刚直起身,一只还带着温热水珠的卡住他的脖子!
水珠纷纷滚落,里头的热度似乎在顷刻之间就被空气和皮肤一起吞噬了,前一刻比皮肤温热,下一刻就凉得让人轻颤。
匆忙间,顾沉舟的视线掠过贺海楼的面孔。
阴郁的,扭曲的,饱含恶意的——
卡住他脖子的手猛地用力——
“哗啦!”
蛛网爬满明亮的镜子。
126、第一二六章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剧烈的疼痛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从手肘传来——在贺海楼按住自己脖子的那一刻,顾沉舟立刻抬起手臂,用手掌撑了一下脑袋,扬起的手肘则来不及收回,重重砸到镜子上!
镜子龟裂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在眼角的余光里,裂纹攀爬的速度却异常的快,似乎只是一个晃神,视线里就只剩下一面破碎的割裂空间的镜子了。
肘部的撞击让顾沉舟左手臂出现了暂时性的麻痹,他没有理会,抬起另一只手朝贺海楼卡着自己脖子的手臂一按,对方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掌心。
顾沉舟退后一步,稍微转动一下有点抽筋的脖子,又把目光移到贺海楼脸上。
刚刚还扭曲面孔的人已经重新安静下来,站在龟裂的镜子面前,目光直直的,一转也不转。
顾沉舟就站在一旁注视贺海楼。
自从过年前在疏云湾那边跟着跳了一次海,顾沉舟回去后就抽时间了解了一下贺海楼的病症:保健局那边当然是打听不出来的,但亲眼看见贺海楼发病的顾沉舟结合对方表现出来的症状,不用太多的专业知识就能判断出一个大概:
贺海楼的病症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就是幻觉。
会引起幻觉这一症状的,除了因为嗜酒和铅中毒之外,就是反应性精神障碍和精神分裂症。
但前者只是受到强烈精神刺激之后才暂时发作的,只要及时治疗,不再受刺激,很容易根治。只有后者,因为神经生物学或者遗传学等等身理心理因素,治疗难度大,而且很可能终身无法痊愈。
贺海楼平常的敏感多疑,发病时候的幻觉,还有幻觉之中伴随而来的抑郁,就是典型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这种症状在发生幻觉的时候,可能让患者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因为旁人不知道对方到底看见了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抑郁又会让患者在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中选择后者,就好比上一次在山崖上,贺海楼是自己跳下去,而不是拉着顾沉舟一起跳下去。
水龙头并没有关上,温热的水流还在哗哗地注入水池中。
在流入与流出的间隔之中,浅浅的漩涡中,红色的水滴不断地注入,在染红透明的水流的过程中,将白色的水池壁也涂抹上另一种颜色。
顾沉舟终于走上前。
他再一次握住贺海楼的手,把对方死死扣住的拳头掰开来。
掌心中,被钢笔笔尖刺出的伤口血肉模糊,同样鲜血淋淋的,还有贺海楼的中指和无名指。
顾沉舟将贺海楼的手拉到水下面。
水流从龙头倾泻而下,在微凹的掌心停顿一瞬,又从四方纷纷坠落。
淡红色的血水溅满了半圆形的池壁,顾沉舟很快就关上水龙头,用毛巾将贺海楼手掌伤口周围的血和水吸干,同时将掉到地上的纱布和药水捡起来,给对方消毒和包扎。
不论是手掌被牵起还是被包扎,或者其他的什么,贺海楼都没有转动过自己看向镜子的眼睛。
镜子上蛛网般的裂纹不止将镜子分成了无数碎片,也将镜子映出的世界,分成了无数碎片。
一个又一个。
一个又一个。
贺海楼直直地注视着镜面。
镜面中的他,镜面中的人。
无数的他,无数的人,将周围的空间挤占得满满当当,连呼吸的空隙,都要没有了。
顾沉舟的动作并不慢,从走进浴室到包扎完毕,前后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贺海楼除了开头的那一下之外,再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度的反应,始终只是沉默而阴郁地看着面前,安静得似乎连根本没有注意到顾沉舟就在他身旁。
顾沉舟像进来时候一样,将人牵出浴室,再把人带到房间的办公椅上,让贺海楼坐下去。
一个指示一个动作,贺海楼乖巧得就像一个会动的人偶。
顾沉舟跟着坐到床铺边沿,他看着贺海楼,左手的手指在手机上的键盘中移动,就像过年时候一样,他应该打电话通知贺南山,贺南山会决定怎么做。
只不过这一次的电话需要他自己来打。
顾沉舟沉默了一会,突然记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贺南山的号码。
但这根本不是问题。
他伸手一探,就从坐在自己面前的贺海楼口袋中拿出了对方的手机。
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贺海楼的注意,本来定定看着墙壁的人眼珠慢慢转动了一下,转到顾沉舟脸上。
“贺海楼?”顾沉舟问了一声。
但坐在他面前的人并没有回答他。
顾沉舟沉默了几分钟,用手指滑开屏幕上的键盘锁,调到通讯录的位置,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出现在眼前,从上到下全是数字,没有人名,也没有其他任何备注。
顾沉舟滑着屏幕上的滚动条,一直滑到最后的位置,才从不断的数字中看见两个名字。
一个名字是贺南山,一个名字是顾沉舟。
他的手指停在贺南山的那条号码上,目光却落在自己的名字上。
他的手指跟着轻轻一划,电话被拨打的符号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两三秒种之后,手机的来电提示音响起来,顾沉舟拿起自己放在床上的手机,按掉了来自贺海楼的电话。
两只手机被先后放到桌子上。
“你看见了什么?”顾沉舟抬起头看向贺海楼。
“跟我说一说,”他问,“怎么样?”
最后一丝余晖,收拢在世界的尽头。
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走了许久,久到都陷入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的浑噩,才终于在视线的极致处发现一点光芒。
这样感觉并不陌生,好像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重复走上一次。
一次,两次,三次。
会再走几次,会在未来的哪一次,他再也走不出去?
贺海楼收拢一下手掌,手掌处传来的疼痛和紧绷感让他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白色的纱布缠绕在手掌上,跟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书的身影一样鲜明。
“……顾沉舟?”贺海楼试了试自己的声音。
“嗯。”坐在椅子上的人应了一身,向贺海楼方向转身的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大开本书本。
那本大开本是本杂志,还是他没事时候买的时尚杂志,可真少见顾沉舟看这种书。
贺海楼的思维还有些缓慢,他慢了半拍才说:“现在几点了?”
“半夜三点。”顾沉舟说。
“你还不睡?”贺海楼又说,几个月相处下来,顾沉舟的作息非常规律,大多数在十一点之前就已经上床休息了。
“看着你,等明天你没恢复过来我就打电话找贺书记了。”顾沉舟简单说。
贺海楼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你都在一开始就把我的手机摸出来了,怎么不直接打?”
“要听真话?”顾沉舟问。
“真话不好听?”贺海楼反问。
“真话一般不好听。”顾沉舟淡淡说。
贺海楼嗤笑一声:“那就算了,我刚刚清醒,还是别上赶着找刺激了。”他又拍拍自己身侧的床铺说,“上来一起躺躺?明天你还要上班吧?”
“没有意外的话。”顾沉舟随口回答了贺海楼,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和贺海楼一起并排躺下去。
两个人静静躺着,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贺海楼抬手把卧室里的灯按灭,短暂的黑暗之后,月光透过窗户,在床侧洒下一片霜白。
“你可真有耐心。”贺海楼说。
“嗯?”
“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我还能复述呢,要不要复述给你听?——‘我六岁的时候,继母进门,那时候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扛了一个保险箱回来,当着他们的面把我妈妈的东西锁进去,差点被顾部长一脚踹了一个跟头……’”贺海楼照本宣科地念着。
顾沉舟斜了贺海楼一眼,说:“‘那坛子里才不是什么人的骨头,我随便吹的你那时候信了吧哈哈,那是一只野猴子的,我小时候也没有什么玩伴,就满山疯跑地和猴子玩,还特意给其中一个玩得最好的猴子做了记号,结果一个冬天过去了,那只猴子也死了……’”
“你还真信精神病发病时候说的话?”贺海楼平躺着特别淡定地说,“我骗你的啊。”
“我也编出来骗你的。”顾沉舟平静地回答。
“……”贺海楼。
“……”顾沉舟。
“等等,你不会这么幼稚吧?”贺海楼说,“那些事情一听就是真的啊,还能和我调查的资料对上呢!”
“真幼稚的是谁?”顾沉舟反问,“把你那个坛子里的骨头拿出来放骨科那边对比一下,不就知道是猴子还是其他动物的了?”
贺海楼承认了:“好吧,幼稚的是我。”
两个人又静默了一下。
贺海楼再次开口:“说起来,两个大男人躺在床上,不睡觉也不做+爱,就光光盖着棉被纯聊天当知心哥哥什么的,好傻啊……”
是挺傻的。顾沉舟发现自己居然认可了贺海楼的观点。
贺海楼没听到顾沉舟的回答,他侧头看了看对方脸上的表情,很快从那一点微妙的表情中窥探出顾沉舟的想法。
贺海楼低低地笑起来。他想了一会,觉得好像没什么需要顾沉舟说的,于是身体微一用力,侧身抱住身旁人的腰部,凑到对方唇上啾了一口。
顾沉舟侧头看了看贺海楼。
贺海楼又啾了啾对方,然后在顾沉舟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小舟。”贺海楼的脸颊贴着顾沉舟的脸颊,嘴唇摩擦着对方的嘴唇,温热的气流从他自己口腔中洒出,碰到对方的肌肤时候又反溅回来,一路挠到他的心底。
他再次开口,仿佛漫不经心地:
“我们干脆在一起吧。”
127、第一二七章 权衡
躺在身下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贺海楼就坚持不懈地亲吻啃咬对方的嘴唇,一点一点,一下一下,耐心而执拗地将自己的体温和气息统统传递过去。
同样的时间,他的手指还在轻轻地按揉顾沉舟的肩膀。
春夏交接的时间,一层薄薄的线衫并不能完全遮掩住那些贺海楼所熟悉的东西:比如人体的温度,再比如对方手臂上完美的线条。
他难得地没有参杂太多欲+望地回忆顾沉舟的身体,并终于将自己的嘴唇从顾沉舟的嘴唇上挪开。
两个人的呼吸突然都有了生命,灵活地纠缠住彼此,互相追逃,互相嬉戏。
贺海楼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在顾沉舟脸上停留太久。
他知道顾沉舟此刻的表情,就像他了解自己此刻的内心。
那张脸一定是平静的、不动声色地,像海水下沉默滋生的暗礁,开在阴暗衰败处的花朵。
顾沉舟一定正在权衡。
权衡着得失,权衡着内心。
这没有什么。
他也在权衡。
能退步的,能妥协的,能让出的,与必将得到的。
他们真是了解彼此啊。
那些真真假假的谎言。
那些似是而非的举动。
那些你来我往的斗争。
还有那些——那些无与伦比的亲密与契合。
贺海楼的唇角划了一下。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但在此之前,阴影已经将一切都轻轻覆盖。
他凑到顾沉舟耳朵边,最后的一丝光线也离他而去。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暧昧而轻缓地说:
“我们可以慢慢谈。任何——”
“你想要的——”
如同贺海楼所猜测的,顾沉舟确实在权衡。
他此刻的表情也正如贺海楼所想像的那样,平静的,只是带着一点点只有主人自己能够分辨的奇妙。
贺海楼对他有想法,早在顾沉舟刚刚从国外回到京城的没多久,就确定了。
贺海楼对他感觉不一样,这在贺海楼答应在下面,并且在手机里输入他的名字之后,也确定了。
但他并不——不是震惊,贺海楼直接的告白并没有让他产生震惊的感觉——不确定。
对,是不确定。
他知道贺海楼对他有想法,知道贺海楼认为他不一样,但不确定贺海楼会直接快速地捅破这层纸。
这大概是他们两个最大的不同。他认为贺海楼的疯狂是有限度的,而贺海楼每一次都会告诉他,自己的疯狂是没有任何限度的。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人身上屡次感觉到意料之外。
也才会在现在,和对方同睡在一张床上。
贺海楼的事情平常已经想过太多次了,这个时候,顾沉舟更多的其实是在分析他自己。
他对贺海楼,到底有什么感觉,和想法?
并不全是敌人和床伴。
也不仅仅只是游戏对象。
贺海楼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情人。
而一旦接受了贺海楼这个人,在很好的情人之外,他还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情人。
顾沉舟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找个女人谈恋爱的想法——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只爱男人——主要的问题其实正在于这里:不管是温柔的、野蛮的、漂亮艳丽的、知书达理的、这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她们非常容易被摸透。
她们的想法,她们的习惯,她们的行为趋势。
一览无遗。
像一道还读着题目就知道答案的数学题。
如果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特意花费精力和时间,拿着心知肚明的答案,去嚼索然无味的题干?
而贺海楼……
撇开其他,在京城他这一代的圈子里头,如同当年温龙春的感觉一样,只要可以选择,他最不愿意选择贺海楼为对手。
又难缠又棘手,行为动向完全没有规律和底线。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贺海楼这个人选,可是高出他的及格线很多,已经近乎满分了。哪怕有他本身的疾病有些麻烦,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他和贺海楼相处差不多有半年了,贺海楼只发作过两次,间隔时间非常长,可以说他的病被控制得非常好,只要发病的时候注意一点,贺海楼跟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
近乎满分。
但并不是说,他非要选择这个满分。
他还缺什么呢。
耳边属于贺海楼的声音刚刚落下。顾沉舟就转了一下头,嘴唇正好擦过对方的嘴唇。
一个漫长的交换彼此唾液占有彼此领地的亲吻。
顾沉舟微笑了一下。
然后将另一个轻吻落在贺海楼的嘴角。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贺海楼也没有再问。
尽管前一天睡得很迟,但第二天的时候,顾沉舟依旧准时在自己锻炼的时间里起床,先下去跑了一圈之后,才拎着公文包往政府大楼的方向走去。
一个晚上的时间,政府大楼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顾沉舟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一点不和谐:比如之前老爱往这里串门的王主任不来了;比如他经过走廊时碰见的几个人,对方的目光都非常快地转开了,当然打招呼和微笑一概不缺;再比如他把之前演讲的文件送给县长之后,坐在县长门外的秘书只是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不再以前一样热情地上来迎接给他泡茶。
顾沉舟在门外等了一会,才在秘书的示意下走进县长办公室。他微微前倾着将手中的报告放到县长的办公桌上,礼貌地说:“县长,文件都在这里,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去吧。”刘有民言简意赅地说。
顾沉舟保持着脸上谦虚的微笑。直到离开对方的办公,回到自己的地方之后,他嘴角轻轻一扯,脸上谦虚的笑容就变成玩味的笑容。
今天这事情实在太明显了,大概除了底层人员之外,稍微有点消息地位的人就没有看不懂的。
是没有耐心了,还是心里有火发不出,想要找个人来杀**儆猴?
好像不太好办啊……
顾沉舟旋开保温杯的杯盖,慢慢地品了里头的热茶一口。
官场中上级要找下级的麻烦,往往一句话就够了,而且越偏远的地方越方便。
他用杯盖的边沿轻轻撇了一下浮在茶水表面的茶末。
就是不知道,那些人的这‘一句话’,是从哪个切入点过来呢?
一天的办公和平常一样结束了,顾沉舟回到家的时候,贺海楼正拥着被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电视台。
听见的开门的声音,沙发上的贺海楼转了一下脑袋: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也还残留着没有完全消褪的睡意,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呆呆的。
“坐在外面干什么?”顾沉舟将公文包放下,微微皱眉说,“你上午和中午吃了没有?怎么看起来才刚刚起床?”
贺海楼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说:“都吃了,只是又睡了。刚才被电话吵醒了,我还以为是你打来的呢……”
“不是我。”顾沉舟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打电话回来,这里的座机基本没人知道,是推销的?”
“不是推销的,是你爸爸。”贺海楼说。
“谁?”顾沉舟一愣。
“你爸爸,顾书记。”贺海楼重复一遍。
顾沉舟绝少地哑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定上面没有来自任何人的未接电话之后,他说:“我爸爸……”
“估计是查岗来了吧。”贺海楼无所谓地说,“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在一起鬼混。”
“他早就知道我和你在一起鬼混了。”顾沉舟说。
贺海楼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就是看看你是不是还跟我鬼混在一起。”
顾沉舟嗤笑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让贺海楼看着晚上想吃什么叫外卖,自己则拿起手机,拨通了顾新军的电话。
“……喂,爸爸?”接通的等待并没有太久,顾沉舟很快开腔说,“你最近怎么样?郑阿姨还好吗?”该问候的都问候了,他才再说,“海楼告诉我你刚刚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贺海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拥着被子走到顾沉舟身旁。他抓起顾沉舟的另一只手,为那声‘海楼’,低下头奖励对方一个骑士对公主的吻手礼。
顾沉舟瞟了贺海楼一眼,同时听见顾新军在电话里说:“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顾沉舟笑道:“爸爸,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天天都带着手机,有什么事情,打手机不是更方便吗?”
电话那头的人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忘记半年前答应我的事情了?”
这一点顾沉舟还真没忘。他一边跟顾新军说:“没有忘记,怎么会忘记?”一边看着贺海楼,正好贺海楼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相对。
贺海楼缓缓地做了几个口型。
顾沉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些口型说的是‘该去相亲了,臭小子’。
“你有没有看上什么女的?”顾新军同时在电话里说,“如果没有,过两天调轮休,到我这边来,见个世交的女孩。”
128、第一二八章 骤变
“过两天?”顾沉舟没有去看贺海楼,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自己拒绝了顾新军,“过两天不行,我这里有点事情。”
这似乎完全在贺海楼的意料之中,他笑吟吟地摆弄顾沉舟的手指,让它们在铺了桌布的桌面上模拟人的两只腿,来回走动跳跃。
“什么事情?”顾新军问。
“一点工作上的小事,”顾沉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暂时走不开。”
“工作上的?”顾新军以一种微扬的语调重复了一次。
“当然是工作上的,”顾沉舟笑道,“爸爸,你这么急干什么?不就是一个世交的女孩吗?有缘分总会碰到的,没缘分就算了,你还怕你儿子找不到合适的妻子?”
顾新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心道我不是怕你没缘分找不到女人,是怕你缘分全长歪了变成孽缘。但孩子都长大了,这种事情顾新军也不愿意拿到明面上来说。他略一沉吟,就有了想法:“你刚才说工作上有点问题?”
“嗯。”顾沉舟答应说。
“行,这次我就看看你怎么处理。”顾新军说,随手就扣了电话。
“跟小舟打电话?”顾新军挂掉电话的时候,郑月琳也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将水果放到茶几上,自己拿起了外国的原文法律书籍,坐到沙发上说,“小舟那边怎么样了?”
“此间乐,不思蜀。”顾新军慢悠悠说。
郑月琳一愣,然后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孩子不是在那里上班吗?小地方有什么好乐的——说起来也大半年了,小舟什么时候调回来?”
“他没跟我说过,大概是想自己自己处理吧。”说到工作上的事情,顾新军的语气就正常许多了,他一语双关地说,“我看看他要怎么处理。”
郑月琳没有听出顾新军话里的含义,她点了点头,接话说:“你多看着一点,小舟才刚刚进去,别没注意出了什么事情。”
顾新军微微一哂,没再说话。
但事情当然不止就这样结束。
仅仅两天之后,顾沉舟就明明白白地知道电话里,顾新军对自己说的‘我看看你怎么处理’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正坐在会议室里。
窗户外边,成双成对的麻雀停在枝头,睁着黑黝黝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围着坐了一圈人的房间,时不时用鸟喙给身旁的同伴梳理羽毛。褐色的枝干上,嫩绿的新芽刚刚生发,一只麻雀的爪子正好抓在长着新芽的枝干上,小巧的叶片刚刚从鸟爪下费力的挣出脑袋,又被一阵风吹得晕头转向,左摇右晃。
“同志们,最近群众向我们反映了一些大问题,我们工作出了一些大问题,负责工作的人员也出了一些大问题!”
会议的主要位置上,照例坐了县委书记傅立阳和县长刘有民。现在讲话的正是县长刘有民,他神情严肃,在一句话里边接连重复了三次‘大问题’,以表示自己的愤怒之意。
“国家的主要职责,是让人民富强;干部的主要职责,是为人民服务!任何违背了这个宗旨的行为,都是我们要坚决重视与严厉打击的行为!人民的富强离不开经济的发展,经济发展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民族的地位越高,人民的生活越好。任何有关民生的事情,都不是小事情,我们在做事的时候,要戒骄戒躁,要用心用忍,争取把事情做对、做好,某些不应该出现的错误,更是一次都不能出现。之前钱一海同志的事情,已经给我们上了教训很深的一课了,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希望大家吸取教训,切实做好本职工作。”
刘有民的讲话到此结束,他话里说的钱一海,就是之前在补偿款的发放中闹出问题的林平村村支书。
旁边的傅立阳接过话题,先笑着说了一句:“我的话都被刘同志说完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又淡淡补了一句,“刘同志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根本立足点,大胆创新谨慎工作是我们通向立足点的桥梁和基石。各位同志,请切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话只是一个开头,傅立阳又跟着往下说:“除此之外,在这次会议上,我还要表扬一些同志,他们及时地、准确地完成了政府补偿款的发放、以及关于灾后部分设施的重建工作,妥善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下面就是一系列的名字。
教育局局长张家水的表情和其他所有在场人员一样沉稳,在每一个名字的停顿之后,都举手鼓掌;目光也所有在场人员一样,在鼓掌的同时,不由自主地轻轻瞟向会议的角落位置:那边正坐着在场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负责落实青乡县整体经济规划案细节的经济规划组负责人。
顾沉舟在三三两两投射过来的目光中神情自若,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一扇窗户和一面墙的分隔,婉转的鸟叫与严厉的声音同时传进耳朵里,像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
张家水很快收回自己的目光,他一边为年轻人的沉船而惋惜,另一方面却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素质真的不错,就算在这个时候,脸上也没有一点勉强之态。
两种情绪一同作用起来,惋惜变得更惋惜,欣赏也变得更欣赏。
就是可惜,还是有点不开窍,本身没有实力,又不知道尽早搭上一条船,现在好了,县长和县委书记都放弃他了。刘县长现在看来是想拿他来出气立威了,从刚刚的讲话上,先强调严重性,接着又说经济工作的问题……负责经济工作的是谁?还不就是他?
倒是不知道为什么,立阳书记也这么干脆地放弃了……
张家水沉思了一下,猜测道:也许一开始立阳书记就是为了跟刘县长打对台,而不是看上了顾沉舟什么,现在刘县长突然收手,态度明确地要拿捏对方了,立阳书记权衡之后,也不准备为了一个小小的经济规划组成员和刘县长别扭?
想到这里,张家水看了刘有民一眼,却发现在傅立阳说话表态放弃顾沉舟之后,刘有民的神色不止没有变好,反而显得更难看了一些。
他顿时咬了咬自己发疼的大牙,心道自己肯定漏了一个关键点,但这个关键点到底是什么呢?
散会后,顾沉舟照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这一次众人的态度和上一次对比,就有天壤之别了。
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最先离开,眼皮都不夹顾沉舟一夹,接下去的所有人跟往常一样上行下效,一个个起身离开的时候,不管和周围的人谈得多高兴,经过顾沉舟身旁的时候,总是神情严肃面无表情的。
顾沉舟落在最后,自己回到了办公室,没坐多久,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顾沉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接起来说:“陈锦?”
电话那头的声音响起来,是省里一位领导的儿子,小时候在京城呆过一段时间,跟顾沉舟有些联系:“顾主任,我这边接到了一点消息……”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顾沉舟淡淡哼笑了一声:“我这边也碰到了一点事情。”他说,“直说吧。”
“你那边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之前一直往上用力,想调查你的背景,”陈锦也就直接开口了,“前两天省里头好像有人放出声音来,说顾主任你根本没有什么背景,是在省里得罪了什么人,然后被下放下去的……”
顾沉舟挑了挑眉。
电话那边的陈锦等了等,没有等到顾沉舟的回答,又说,“我查了查没查到是谁,回家特意问了我爸爸一下,结果我爸爸说事情是顾书记身旁的张大秘指示下来的,”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顾主任,你和顾书记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呢?你们父子两斗斗气,可有一堆人被耍得团团转啊。”
陈锦的这句话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主要是这个手法实在太普遍大众又太有效了:不管怎么看,都跟他们圈子里老子整治不听话儿子的手段一模一样。
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前阵子刘有民对他的亲切态度主要是对他背景的揣测,现在刘有民态度突然大变,自然也是因为他的背景发生了不好的变化——这一点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分析出来。顾沉舟只是有点奇怪,自己爸爸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和贺海楼在一次,半年前他除夕夜跑出去,对方都没有说什么,这次只是拒绝了回省城去相亲,更不是因为贺海楼才不去的,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而且——
为什么贺海楼一回来,自己爸爸就直接打电话到他在青乡县租住房的座机上,来,唔……查岗?
顾沉舟简单地说了两句,挂掉陈锦的电话后,又拨通了贺海楼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有些久才被接起来,和贺海楼的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其他明显的噪音声。
“小舟?”
“你在外面吃饭?”顾沉舟稍微辨认一下就听出了电话里的噪音是炒菜声。
“在家里,”贺海楼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笑声,“在炒菜,你晚上要吃什么?”
“哦——?”同居了大半年,两个人多数是叫外卖,少数自己弄的时候,也是挑简单的做,不管是贺海楼还是顾沉舟,都没有多少自己弄食物的闲情。现在贺海楼难得来一次,顾沉舟想了想就说,“你弄什么我吃什么。”
话题很快被带过去,顾沉舟又问:“前几天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你一回来,我爸爸就打电话过来了?”
“前几天?”贺海楼说,“好像干了挺多事情的,先去恭喜贺书记被选举连任副总理——”
三月份的人大选举已经结束,贺南山继续担任副总理,并兼任福徽省省委书记。
这并不出人意料,贺南山之前是郁水峰的心腹,明面上又是在最后把顾家拉下去的功臣,就算因为新老交替权力平衡而暂时退下去,郁水峰也必然会保住对方的副总理位置的。
“然后?”顾沉舟又问。
“然后我和一群人聚了聚——”贺海楼似乎在回忆,语调不紧不慢的,“然后我喝醉了,记得好像有一两个人扒了上来——”
“嗯?”顾沉舟语调轻松地调笑说,“你对别人还能勃+起来吗?”
对方的声音里不止带着笑,尾音还稍稍扬起来,传进耳朵里,酥酥+痒痒的让人发麻。贺海楼有些受不了的轻轻咝了一口气,也以同样的口吻说:“你不是也一样?”
顾沉舟轻轻笑了笑,没有反驳贺海楼的话,只是说:“我们可以不用这么下+流……继续刚才的话题。”
“嗯,”贺海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说,“然后我不记得了。不过后来有人跟我说,那时候我捏着他们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笑着拍了拍那些人的脸,说‘等你们长成了顾沉舟那个样子,再过来投怀送抱吧——’”
顾沉舟:“……”
贺海楼等了一会,故意问:“怎么了?”
顾沉舟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于是他干脆愉快地笑了出声:“难怪我老子心急火燎地跑来给我好看,贺海楼,你真是个混蛋。”
同样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
两个呆在不同位置的人同时一闭眼,脑海里浮现对方微笑的模样。
然后,贺海楼愉悦地说:
“顾沉舟,你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顾贺同居某日,老顾听到某种流言,冷不丁打电话到租住房查岗。
小贺[哈欠]:喂?
老顾[……]:小贺?
小贺[……][卧槽][龙虾的爹出现了!]:顾叔叔,你好!
老顾[……]:嗯。
小贺[语气虚弱而迟疑地]:那个,小舟现在不在……
老顾[…………]:我知道了,我会打他手机。[啪!][用力挂电话!]
小贺[阴险笑]:叔叔再见~
129、第一二九章 忠犬进行时①
自从那一天晚上的试探之后,贺海楼就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并不特别明显,往往是一天变化一点,比如今天贺海楼弄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明天他就随口跟顾沉舟提了提自己公司的事情,到了后天,他抱着被子来到顾沉舟的床上过夜,等再过一天,被子回去了,人却留了下来。
贺海楼的目的是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顾沉舟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觉得挺有趣的:这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永远不可能这样做,所以当看见一个各方面和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的人这样做的时候,总有一种又好奇又自得的情绪升起来。
也是这种情绪——或者还有一些其他的,比如从感情或者肉体交流上来说,贺海楼确实是第一个这么靠近他的人——让顾沉舟没有表示出什么抗拒的情绪,贺海楼想跟他说话,他就听着;贺海楼想跟他一起睡,两个人就在一张床上休息。
不过当“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的时候,不论是贺海楼还是顾沉舟,都有了一点不习惯。
明天还要上班,加上稳定的作息,顾沉舟的不习惯比贺海楼轻一些,他断断续续地睡了半个晚上,再又一次因为某种预感而惊醒的时候,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闭上眼睛,而是一转头,对上了贺海楼的脸。
躺在他旁边的贺海楼根本没有闭上眼睛。
微弱的月光下,熟悉的黑眸像曾经躺在他妈妈梳妆匣最下层的大颗黑钻,又耀眼又沉凝,美到惊心动魄。
顾沉舟开口说话,因为刚刚醒来,声音还有点哑:“怎么还没睡着?”
“看着你睡不着。”贺海楼打了个哈欠,现在都三点半了,他也挺困的,就是精神非常亢奋,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的各种思绪就纷涌而出,根本休息不下去。
顾沉舟朝贺海楼的方向翻了个身,因为睡意,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你之前玩得厉害的时候是怎么睡的?总不会像现在一样睁着眼睛到天亮吧?”
贺海楼嗤笑了一声:“我还真是睁着眼睛做到天亮的!”
顾沉舟闭着眼睛夸奖对方:“好体力!腰还好吗?”
“坦白说是挺酸的……”贺海楼想了想告诉顾沉舟,“不过只是偶尔玩□party的时候疯了几次,后来发现玩得太疯的感觉和被幻觉幻听逼得受不了的感觉差不多,就没怎么玩了。”
顾沉舟含混地应了一声。
贺海楼瞟了对方一眼,黑暗中,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确定对方的眼睛已经又闭上了。
算了,让他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这样想着,贺海楼又伸手捏了顾沉舟的耳朵一下,被睡觉的人不耐烦地挥开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将双手枕在脑袋后,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天过后,顾沉舟倒是很自然地习惯了和另一个人在同一张床上休息,睡眠的质量也恢复得和之前差不多。但贺海楼的睡眠质量就差多了——或者他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太好——几次晚上,顾沉舟偶然醒来或者起来喝水的时候,稍微动了一下,都能看见睡在另半张床上的人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盯着他。似乎在琢磨他,看他想做什么小动作。
今天晚上也一样。
顾沉舟刚刚从床上坐起来,视线朝贺海楼的方向转了一下,就跟对方的眼睛对上了。
“醒了?”顾沉舟低声问。
睡在旁边的人没有说话,就是重复着睁眼闭眼的动作,明显很困又想要提起精神的模样。
顾沉舟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我去倒杯水喝。”说着下了床,把对方那半边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贺海楼的下巴之后,就起身走到厨房去喝水。
大半夜的时间,除了依旧闪烁的路灯之外,家家户户都陷入黑暗之中。
顾沉舟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冷水,靠着流理台慢慢喝着。
月色透过窗户,将顾沉舟的半个身体拢入其中,在地上拉出几道长长的不规则光条。
宁静而安详。
顾沉舟将玻璃杯中的最后一口水喝掉,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
床上的贺海楼已经趴着睡着了。这一次,顾沉舟再上床躺下的动作也没有把他惊醒。顾沉舟拉起空调被,又把贺海楼露出来的肩膀重新盖进杯子里后,才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空气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天边刚有了一丝朦胧的光亮的时间,趴着睡觉的贺海楼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突然翻了个身,把半边身子压在身旁的人身上。
顾沉舟一下子因为“鬼压床”而从梦中惊醒,他一边去推横在自己胸腔上的手臂,一边拿床头的手表,准备看时间。
但手臂还没有从被子里伸出来,转过了身,脸和他的脸凑得极近的贺海楼就吃吃地笑了笑,梦呓一声。
不到十厘米的距离,顾沉舟听得清清楚楚。
贺海楼说的是‘小舟’。
他忍不住侧过头,看着睡在身旁的贺海楼。
这半年里,这张极为英俊的脸他看过了很多次也亲过了很多次。
他都以为自己习惯了。
可这一次……
对方真的,非常可爱。
他忍不住凑上去,在贺海楼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又完美又可爱。他想到。
好像真的有点舍不得了。
最近一段时间,青乡县都在为迎接外国一家大型生物科研公司的考察团而做准备。
这个生物科研公司在全球都排的上名号,早两三年前就有传言说他们想在国内物色一个地方,开设分支机构。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分支机构的建筑场所迟迟没有确定下来,各地的接待□也在一两年前就平息下来——谁都没有想到,这家机构会在时隔一年之后,再一次来到国内,并且考察的第一个地点,就是堪称穷乡僻廊的青乡县。
自从杰森科研公司的代表团确定过来之后,招商局的老主任杨况才可谓出尽了风头,连县长刘有民都不等杨况才过来报告,而是先派了自己的秘书找杨况才拿资料研究,更是早早跟青乡县所属的市领导打了招呼,在得到一地同级县单位领导震惊的红眼珠的时候,同样得到市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同天下发的“务必好好招待”的指示。
招待考察团的工作,除非到了后期涉及总体经济规划方面,一般来说,没有顾沉舟什么事情。但这一次,负责总接待工作的杨况才在考察团还没有到来,就被县长当众表扬之后没多久,就到了顾沉舟的办公室。
“顾主任啊,这次我真得谢谢你。”杨况才感慨地说,“这回要不是你牵线,我哪里叫得到杰森公司的考察团。”
顾沉舟笑道:“主任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就是我的老领导,这一次也就是我刚刚好得到消息,顺口说了一句,主要还是杨主任你的坚持打动了杰森的代表,他们才会选择青乡县作为考察的第一站。”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心里有数。杨况才这次也不是为了分辨出功劳是谁的这一点,他主要是想看看顾沉舟接下去有什么想法,现在得到了对方的回答,心里就有数了,心道这真是给自己白送功劳的活菩萨啊,忍不住露出笑脸说:
“这次的事情还是多亏了顾主任,顾主任以后有什么事情,记得一定不要跟我客气!”
顾沉舟客气地道了谢,又把人送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转身回到电脑面前。
视频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地用输入功能了:“hello,honey,are you ok?”
“回来了,杰森。”顾沉舟对着视频说道。
杰森说:“你之前给我的企划案,我给爸爸看了,爸爸和董事会那边都很满意。如果你们那里能确实按照合同上的规定做的话,我们就在青乡县设厂。但我听说你们国家是个人情社会,你确定能按照合同上的要求做下去?”
“我们一起读书的三年,我什么时候说过做不到的事情了?”顾沉舟反问对方,又说,“其实我们这边是个人情社会,你才更应该放心。”
杰森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在你们那边,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
顾沉舟笑了笑:“我们这边可没有什么上流社会。”他很快拉开了话题,“杰森,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断线了。”
杰森无趣地说:“嗨,再说两句吧,我们好久没见了,你怎么和上学时候一样,觉得浪费一分钟都不可饶恕呢?而且可恶的是,那些妞还就爱你这款,该死的,难道现在小弟弟最吃香?”他显然知道自己这句话不会被回答,又说,“说起来你有女朋友了没有?我记得上学时候,都有一个班的女生想要和你做+爱了,结果谁都没得逞,我们私下里讨论说你要不是同性恋,就是想回国找个高级的——”
顾沉舟看了杰森一眼,没理会对方,直接关了视频。
不过关于最后的那个问题……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心道贺海楼的那张脸,真是英俊得太突出了,让人有事没事,就会想起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