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娜小说 > 历史军事 > 红楼真梦 > 第五十章 坐在椅子上
    猛一抬头,见栏干外几棵红梅刚在试开,那一枝老干斜出墙上,堆着无数花蕊,更盘屈有致。不免移步至花下徘徊良久,又见地上有雀儿喳下的几朵落梅,忽想起黛玉葬花的事:“如今就落得满园子的花,谁还有那闲情肯去收拾呢。仿佛记得那鹦鹉念的两句葬花诗,有一句是‘她年葬侬知是谁’。此时林姑娘的灵柩早已回南,不知葬了没有,她家里并没有什么亲人,到底谁给葬的。就是葬了,谁又去瞧瞧她呢?想黛玉如此聪明绝色的女子弄到一无归宿,真应她的那句诗了,怎不令人伤痛。那年她刚从南边来,跟着老太太安置在碧纱橱里,身材还小,只象那通红的嫩蕊似的。后来渐渐的大了,常带着几分病态,就象那半开的梅花。花儿未曾开足,便被那雀儿吃下,再不然也是风儿雪儿的欺着,带着蒂儿就枯了。花儿落了年年还会重开,人可没有死了重活的。

    可笑那回宝玉叫袭人背地里问我,说是他虽见了棺材,不知林妹妹果真在那里没有?定要我实说了,他才放心。那意思恨不能把林姑娘从棺材里拖出来,可不是傻气?古来哪有死了的人从棺材里重新拖起的呢?还有人造谣言,说林姑娘有什么紫金鱼儿,殓的时候含在嘴里,那尸首永世不坏的。果然有这奇宝,怎么我紫鹃会不知道呢?这话幸亏宝玉没有听见,若吹到他耳朵里一定要开起来瞧瞧,那就更笑话了。

    想到黛玉临终时候空中音乐听得甚清,有人说就是那边喜事上用的细乐被风吹了过来。别人信了,我却不信。那天我亲自听了好久,哪是人间的笙箫管苗呢?这么想林姑娘准是成了仙了。她前年在潇湘馆写经,挂着那幅严寒图画的青女素蛾,长袖飘飘,仿佛要驾云飞去似的。难道林姑娘也如此飞去了么?这一去可往哪里寻仙山楼阁呢?我听袭人说宝玉独睡了几夜,盼着林姑娘来入梦,总没梦见,这才死心。宝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给他托梦也是有的。怎么我们主仆好一场,临终还拉着我的手不放,也不给我托个梦呢?我梦里若能寻着姑娘就跟她去,我也情愿。”正在胡想,忽听惜春叫紫鹃添香,忙应着进去了。

    那天夜里服侍惜春睡下,自己要去打坐,见梅影在窗,横斜如画。掀帘一看,月光清澈如水,照在梅枝上,花光倒射,似铺着一层水银。又触起日间的幻想,回到房里挑起银灯,取了一串珊瑚数珠,便向薄团上趺坐念佛。念了几十遍,心中只是忐忑不宁。朦胧中似听黛玉叫她,寻声走去。到了一处宫苑,许多奇花异卉,里面一片宫殿式的房子,低垂帘幕,悄无人声。又走到后院,院内竹荫交翠,十分幽静。

    心中狐疑,不是到了潇湘馆您么?细看又不大象,只见上屋灯光掩映,从竹荫中透出,顺着灯光寻去,走过回廊,隐约听见笑语之声,似有黛玉在内,连忙赶走了几步,靠着纱窗向内偷觑,见一个宫妆美人在炕上靠隐囊歪着,那似蹙非蹙的眉,宜嗔宜喜的面,宛然就是黛玉。

    心中想道:“姑娘敢则在这儿呢?”又看那炕前站着两三个丫环,面貌很熟,只想不起是谁。仔细瞧去,有象晴雯的,有象麝月的,还以为黛玉活着。心想这地方象潇湘馆,那些人又都是怡红院的,如何姑娘和她们在一起呢?急欲进内一看,刚走到正厦,揭起珠帘,便有一个宫妆侍女迎面挡住。叱道:“这是绛珠仙宫,你是什么人敢来窥探?还不快走么么!”

    紫鹃央及道:“我是来寻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给代回一声吧。”那侍女绷着脸道:“谁是姑娘?谁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鹃不得已退出,恍惚走过了许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回环,不知从何处走出。见迎面来一女子,手捧书册,颇似鸳鸯。紫鹃唤她,似没听见,忙要上前拉住她,不料走得慌了,绊着一棵树上,那树哗的一声直向身上倒来,似天崩地裂一般,不觉惊醒。醒后还听得一片巨声。

    话说紫鹃梦到绛珠宫,遇着鸳鸯,正要上前说话,却被一片巨声惊醒。原来半夜里起了风,拢翠庵内绿油屏门没有扣紧,被北风刮倒下来,那声音却也不小。转身起来,残灯半减,炉火犹温。隔窗一看,月光梅影中万籁沉寂,只听得北风飕飕之声。伺候的婆子们早已睡下,自己也就收拾安歇。枕上回想梦境,尚还记得八九,想起日间惜春所说的话,这绛珠仙宫想必是黛玉死后的去处。因又将此四字牢牢记住。

    次日起来,见了惜春便问道:“四姑娘可知道绛珠仙宫是在哪儿?”惜春道:“你是哪里听来的呢?”紫鹃笑道:“我就是那个地方听来的,昨儿晚上我梦到那里,隔着窗子看见了林姑娘,可恨那宫女拦住我,不许进去。说是绛珠仙宫,不是你任意窥探的。我就把这四个字记下了。”惜春道:“这个地方说假便假,说真便真,说无便无,说有便有,哪里指得定呢。你能够梦到,总算有缘。”紫鹃道:“人家说梦是心里所想,若说梦见林姑娘或许是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我心里连点影子也没有。”正说着,婆子们回道:“史姑娘来了。”

    惜春等正要迎出,湘云带着翠缕已走进屋里。笑道:“到底是你们这里好。一到院子里就闻见一阵阵梅花的香,从前妙玉住着,那个人不好低搭的,往后倒可以常来了。”惜春笑道:“我们佛门广大,来者不拒。你既喜欢这里,就是缘法,小心我们拿出簿子来。”湘云道:“我是吃十一方的,还怕这些么?只怕四妹妹多嫌我,若不然我就是搬到这里,给你们当个老婆子也是情愿的。”惜春道:“我从来不会嫌人的,若是我嫌了那人必是有可嫌的道理。你想我们清清白白的人,能跟那些人在浑水里搅和么?”紫鹃道:“史姑娘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一件新鲜事。”便把梦见黛玉的话细说了一番。

    湘云道:“我昨儿还同宝姑娘说起你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姑娘过去这儿久,你心心意意总忘不了她,既是你们有这样情谊,我少不得告诉你,这绛珠仙宫大概就在太虚幻境。你没听见宝姑娘说过么,那回宝二爷昏过去,到了阴间,有人批给他说,林黛玉不在这里,已到太虚幻境了。你若想林姑娘就到那里寻去吧。”紫鹃道:“史姑娘说得这么容易,我敢则想去,可怎么去法呢?”惜春道:“她天天磨着我要问这些事,我哪里说得透,这可好了,让她磨烦你吧。”湘云又同着惜春到院子里赏了一回梅花,方回宝钗处。

    宝钗却往东院给贾赦道喜,尚未回来。问了秋纹,方知贾赦新货了三品职衔,遇有京外对品官缺候旨简用。看官,你道贾赦何以得到这番恩旨呢?他自从台站免罪回京,仍旧同邢夫人、贾琮等在荣府东院居住,那院里也小有亭台树石,结构精巧,闲时看着古董,或是同一般清客们饮酒闲谈。有时听嫣红唱个小曲,倒也逍遥自在。想起自己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的。到大了便袭了世职,又仗着椒房懿戚,半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都抢着奉承。只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娇泰。及至发遣台站,那管站大臣看着荣石上相待尚好,背地里和那些人们在一处,却受了许多闷气,这才知道世态炎凉,戚里侯门的势力是靠不住的。

    此番赦罪回来,只有感激天恩。闭门思过,并不以罢官为意,那邢夫人素来顺从贾赦,却是个眼皮浅的,时常劝他走个门路,弄回一官半职,也好多积攒点钱。贾赦总不理她,偏是贾政在伦常上非常讲究,不免替乃兄悉闷。又想到:“祖上的世职,本是长房承袭,因为大老爷犯了罪才轮到我的头上,如今大老爷和珍儿一齐遇赦回来,珍儿不但免了罪,并且复还世职,固然因他在海疆上出了力,也因为我先袭了职,哥就未免向隅了。我又是在职人员,何若多占了长房的世职。”

    因此自己做成奏本,自陈年力渐衰,勉任部务,已虞娟越,请将祖上世职仍由臣兄赦承袭。只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亲自缮写,也不和王夫人等商量便入朝递了上去。皇上阅本,即时召见,降旨问了许多话,见他年力实未衰,又检查贾赦原案,实$$系倚势欺压良民,酿成人命,情节较重。便下了一道旨意,荣国公贾源世职仍着贾政承袭,又念贾政让兄之诚,另降恩旨,给贾赦一个虚面子。当下在朝臣子都知道皇上崇尚孝友,颂扬不置。

    贾赦、贾政次日五更又入朝谢恩,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以及八公中牛、柳、陈、马、侯、石诸家,还有一般侯伯子男,都是当日与荣宁两公共难共荣。又见圣眷隆重,纷纷前来称贺。贾赦经过风波,怕惹人说闲话,更加一番敛抑。此时已到腊初,年事渐近,贾政尚在服中,一应家宴春酒都不用筹备,只有应付年债,是躲不过去的。他本不善理家,想起老太太的大事,后来又送柩回南,又是贾赦等从台站回来,一切用项挪借不少,忙命小厮们唤贾琏来商议。